屋里的动静显然惊动了其他人。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面相敦厚、穿着一件领口磨得有些发毛的灰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从里屋掀开蓝布门帘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份展开的《津城工人报》。
他看到门口这阵仗,明显愣了一下,随即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脸上露出略带困惑却又十分憨厚的笑容:“桂芳,这是……?”
“国栋!国栋!你快看谁来了!”
陈桂芳几乎是跳着转过身,一把拉住丈夫赵国栋的胳膊,把他拽到门口,声音里的兴奋劲儿丝毫未减,“我弟妹!卫国家的王娟!还有我大侄儿小识!俩小丫头!都来了!从天而降!哎呀呀!”
她激动地语无伦次,只会重复“从天而降”。
赵国栋,津城纺织厂的一名普通技术员,性格内向本分,此刻被妻子的热情搞得有些手足无措,但他脸上立刻堆起了真诚又略带局促的笑容,连忙说道:“哎呀!是王娟同志!欢迎欢迎!真是……真是没想到!快,快请进屋里说话!外面冷,院子里有风!”
他侧过身,忙不迭地让开通道,又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中山装的领口。
这时,两个半大孩子也好奇地从里屋探出头来。
大的男孩,约莫十三四岁,瘦高个,像根抽条的柳枝,穿着一件明显是旧军装改小的外套,肘部打着同色系的补丁,洗得发白。
他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好奇和面对陌生人的腼腆,这是表弟赵建军。
小的女孩,十来岁的样子,扎着两个有些毛躁的羊角辫,小脸圆乎乎的,皮肤是健康的粉红色,一双大眼睛像极了陈桂芳,此刻正怯生生又充满探究地看着门外的“不速之客”,小手紧紧抓着门帘,这是表妹赵小红。
“建军!小红!还愣着干啥!快叫人!”
陈桂芳嗓门洪亮地招呼着,“这是你们四九城来的舅妈!这是你们小识表哥!这是小莺表妹!怀里这个是老四,最小的小表妹!”
她特意强调了“舅妈”和表哥表妹的称谓,透着亲热。
赵建军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声音不大但清晰地喊道:“舅妈好!小识表哥好!小莺表妹好!”
赵小红则躲在哥哥身后,小声地跟着重复了一遍,喊到“小莺表妹”时,目光在陈小莺头上那顶鲜艳的小红帽上多停留了几秒。
“哎!好孩子!真懂事!”
王娟脸上笑开了花,连声应着,心里的那点拘束彻底烟消云散。陈识也笑着回应:“建军,小红。”
陈小莺看到有同龄的孩子,脸上的笑容就没停下来过,又有人能陪她玩了,从王娟身后挪出来半步,一点儿不怕生道:“建军哥,小红姐。”
一阵忙乱而热情的招呼后,一家人总算都进了屋。
屋子是典型的“筒子楼”格局,面积狭小。
进门是一个小小的过道厅,勉强算作餐厅,放着一张边缘掉漆的折叠圆桌和几把颜色不一的木凳、马扎。
墙壁是简单的白灰刷就,有些地方已经泛黄,贴着几张年画和“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宣传画,还有几张赵小红获得的“三好学生”奖状,用图钉仔细地钉在墙上,是这屋里最鲜亮的装饰。一个半旧的五斗柜靠墙放着,上面摆着竹壳暖水瓶、几个印着红双喜字的搪瓷缸子,还有一台颇为珍贵的“红灯”牌七管半导体收音机,擦得锃亮。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面粉香气,夹杂着蜂窝煤炉子散发的温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樟脑丸味道。
“快坐快坐!地方窄巴,别嫌弃,就当自己家!”
陈桂芳手脚麻利地把王娟让到桌边那张看起来最结实的靠背木椅上,又招呼陈小莺坐在一个小马扎上。
赵国栋则连忙从陈识手里接过那个沉甸甸、显得格外醒目的藤条箱,小心翼翼地放在墙角,仿佛那是什么易碎品。
“三姐,你们这是正忙活午饭呢?我们这冒冒失失跑来,耽误你们干活了。”
王娟看着妹妹围裙上的面粉和掉落后被捡起放在桌上的擀面杖,有些过意不去。
“耽误啥!天大的好事!过年了有娘家人来走关系,我脸上有面儿!”
陈桂芳大手一挥,脸上放光,“正包饺子呢!白菜馅儿!巧了不是?正好!正好你们来了!国栋!快!快去副食店,再看看还有没有肉馅儿,称点儿回来!多称点!咱今天吃顿团圆饺子!”
她风风火火地指挥着丈夫,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兴奋。
这年头猪肉可难卖。
赵国栋虽然脸上带着几分难色,但还是“哎”了一声,习惯性地听从指挥,拿起桌上的网兜和钱票就要往外走。
“别!三姐夫!千万别去!”
王娟赶紧起身拦住,语气坚决,“我们带了东西来!够吃!你看你,还跑一趟干啥!”
她说着,示意陈识打开藤条箱。
陈识会意,蹲下身,解开箱子上捆着的麻绳,掀开了箱盖。顿时,箱子里琳琅满目的年礼呈现在众人面前。
“哎哟喂!!!”
陈桂芳的惊呼声再次响起,比刚才开门时还要响亮。
她一个箭步凑到箱子前,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她先是拿起那条用厚油纸包裹、稻草绳捆扎、油光锃亮、分量十足的羊腿,掂量了一下,啧啧称奇:“我的个娘诶!这羊腿!这膘!真肥实!”
接着又拿起那块深灰色的卡其布,在自己身上比了比,连连点头:“这布料厚实!给国栋做件中山装正合适!”
在看到那块枣红色的棉布时,更是喜上眉梢:“这颜色正!我喜欢!”
然后是那包印着“稻香村”红字、方方正正的点心,那一大包干蘑菇、黑木耳,那一小布袋红枣,还有那包用普通油纸包着的水果糖……
陈桂芳看着这一箱子实实在在的好东西,激动得脸膛更红了,她转过身,又是用力一拍王娟的胳膊:“娟儿!我的好弟妹!你……你你们这是把家都搬来了还是咋的?这……这得花多少钱和票啊!这羊腿!这布料!这……这太破费了!太破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