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注定难眠且漫长。
昭王府情意牵丝难分舍,侯府里,苏婧独坐灯下,手里捏着一块巴掌大的玄铁令牌。
指腹细细描过令牌上的刻纹,良久后,虚落的视线重新聚焦凝光,苏婧起身,将令牌收回原处。
垂落的床帐后面,永昌侯背朝外侧卧,双目自然闭合,如同睡熟。
直到灯盏熄灭,带着些许夜凉的身躯重新回到被窝里,略微拉紧的唇线才舒缓下来。
将军府里,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陆晋乾僵硬的靠坐在床头,脖颈以上如同被无形的铁箍死死固定。
头颅被迫维持着不太自然的姿势,连痛哭时的抽噎都得极力压抑着,尽可能减少对后颈的牵扯。
“父亲……”
看着床前脸绷成铁板的陆奎,陆晋乾面容苍白虚弱,咬在齿间的恨意却丝毫不减。
“是陆未吟,是陆未吟,是她害我!”
陆奎站得笔直,脸绷成一块冷硬的铁板,瞪圆的虎目间怒火熊熊燃烧,又被理智死死压制着。
垂在身侧的指节捏得惨白,手背青筋如蚯蚓般蜿蜒暴起。
可最终,他只是缓缓抬起手,将儿子盖在身上的锦被往上拉了拉,罕见轻柔的动作,没有半点抚慰的力量,只有深深的无奈。
“为父知道……”
不是猜,而是那些人送陆晋乾回来时给他带了话。
“郡主有言,养不教父之过,陆将军教子无方,纵容至此,难辞其咎!此番小惩大诫,望将军退而自省,整肃门风。若再有下次,定将历来诸事原原本本呈禀御前,请天子圣裁。”
寥寥数语,又字字千钧,如同一条无形又狠辣的鞭子,将他窜上脑门儿的血气抽得个七零八落。
那孽障敢明目张胆把人送回来,还留下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足可见其有恃无恐。
时移世易,那个孽障,早已经不是当初将军府里听他夸上一句就能高兴半天、心甘情愿体谅父兄疼爱妹妹顾全大局的陆三小姐了。
哪怕阿乾是他如今唯一的儿子,那又怎么样呢?
那孽障现在是彻彻底底攀上高枝儿了,背后又是侯府,又是昭王府,自己也学得个阴狠毒辣精于算计,明的暗的都斗不过。
陆奎嘴角抽动,沉沉吐出一口浊气,艰难从喉咙里挤出悲愤的声音。
“阿乾,你放心,此去北境,为父一定替你讨回公道。”
他尽可能让语气显得坚定一些,实际并没什么底气,甚至充满了倦怠和疲惫。
好累啊,感觉比以前打仗还累,陆奎没了心气儿,不想也不敢再斗了。
儿子虽然废了,建不了功立不了业,但至少还活着,娶个女人,生个孩子,至少还能把老陆家的香火传承下去。
要是再折腾下去,把人折腾没了,那可就什么都没了。
陆晋乾哪能不知道自己这个爹是个什么德性,从始至终就没指望过陆奎能替他出头,这话听听就行了。
“父亲不可!”
他面上装出万分感动的样子,条理清晰的劝,“此去北境事关重大,决不能因儿子一人影响了大局。而且,儿子想明白了,她跟着去,对咱们也不是全无好处。”
“好处?哪有什么狗屁好处?”陆奎愤而拂袖,一屁股坐在床沿,愁得直抓头。
陛下要他成事,太子要他坏事,本来事情就难办,现在横空杀出个孽障,多了那么多双眼睛盯着。
原想着上阵父子兵,能有儿子商议行事,也能多个人帮着策应,如今倒好,还未出师,儿子先折了。
陆奎越想越火大,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噌的一下窜起来,将面色冲成暗沉的红。
陆晋乾不敢动,只能以眼神示意陆奎靠过来,将声音压得只剩气音。
简短几句,陆奎拧紧的眉结瞬间纾解。
是啊,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此事棘手,无论成与不成,他们都得承担极大的风险和责任,如今使团里多了个护军,担责的人也多了。
既然拦不住,那就让她去。
不光去,还得让她掌事,让她做主,等事后回京,也就能顺理成章的把罪责从自己身上撇下去,横竖都对他们有利。
一个极微小的动作,牵扯颈后剧痛蔓延全身,陆晋乾顷刻间大汗淋漓,痛出的泪光之下,翻涌着极力隐忍的仇恨火焰。
“父亲,这趟差事,您必须得办成,还得办得干净漂亮。”
这天下,终究得交到太子手里,如今他们只有彻底抱稳东宫这棵大树,才可能迎来将陆未吟那个贱人彻底踩在脚下的一天。
花无常开,人无常好,他就不信了,一个抛夫弃子的女人教出来的贱人,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才不去死,他得等着看,看她们倒霉,看她们从云端跌进烂泥,看她们所得尽失,所求尽败。
商量妥当后,陆奎按照儿子的交代,连夜拟好奏疏。
一来称陆晋乾突发恶疾,卧床难起,无法随使团北上;二来请愿,为了免除独断之弊,互为补益,愿和苏护军平权共议,不分主次,同理北上事务。
先授其权柄,等出事之后,便可推说是苏未吟独断专行,他并不知情。
夜下疾风起,摇得院中树叶沙沙作响。
高墙之外,街边灯笼在风中晃动,将悄然过境的一队车马拖出长长的影子。
玄色马车行驶至豫王府角门外,早有人提前将蹲守在附近的‘钉子’悉数清理干净。
数道黑影肃身恭立,浑身包裹在黑色中,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露出一双冰冷沉静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睛。
马车径直驶入,未曾停留片刻,直至二门。
车帘掀起,昏黄的灯笼余光依稀照出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身着玄色缂丝暗纹常服,拢着同色披风的皇帝迈步下车,由同样换了常服的吴尽言提灯引入主院。
主院正厅只点了寥寥几盏灯,将偌大的空间照得半明半暗。
老豫王坐在主位椅子上,腰背佝偻得明显。
苍老的面容如同被风霜反复侵蚀的旧皮革。皱纹纵横,眉毛长而斑白,眼窝深陷,曾经锐利如鹰的眸子也蒙上了一层无法驱散的阴翳。
抬眼望向院外夜空,无星无月,一片黑沉。
他知道,自己没机会再见到这片天再次亮起了。
事关通敌,不管他认还是不认,光凭那笼沙雀,就已经足够送他上路了。
死到临头,老豫王这心里反而安定不少。
这把年纪,死也就死了,反正活着也过不着什么好日子。
年老耳背,直至灯笼的光漫进院门,老豫王才知道人到了。
枯皱的手下意识想去整理衣袍,更是本能的起身。
转念一想,反正都要死了,还管那么多破规矩做什么?
拜完老子拜儿子,没完了,今日他就不迎,就不拜。
老神在在的坐回去,老豫王悠闲的喝起茶来。
要不是这府邸上下没人听他的,他都想叫戏班子扮上登台,听着戏赴死。
行至廊下,走在前头的吴尽言见状,正要去叫老豫王过来迎驾,皇帝抬手制止。
“退下,朕单独同王叔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