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清笃那番不近人情的剖析，如同剥光了所有虚伪的装饰，将冰冷的权力逻辑血淋淋地摊开在辕门前的寒风中，让场面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只有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更添几分肃杀。
忽必烈脸上那层维持许久的王者雍容，第一次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纹，深邃如瀚海的眼眸深处，探究与讶异的浪花骤然翻涌，又被强行压回眼底的深渊。
作为蒙古四王爷，身经百战的三军统帅，忽必烈见识过无数谎言与伪装，早就在心中推演了鹿清笃所有可能的反应。
悲愤表白、涕泪效忠、虚言诡辩……
他唯独不曾预见，眼前这个年轻道士，竟用一把叫做“真相”的匕首，剖开了彼此心照不宣的彻底不信任，将那血淋淋的内核，带着一股近乎自毁的尖锐坦率，狠狠掼在了自己脚下。
这份意料之外的、冰冷的“诚实”，像腊月的冰水，瞬间浇灭了忽必烈心头的谋算，然而，冰水之下，一股异样的、棋逢对手的兴奋火焰却被点燃了！
蓦地，忽必烈爆发出一阵洪钟般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
高贵的蒙古王爷，笑声不再矜持，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惊奇与纯粹的激赏，“好！好个清玄真人！鹿清笃！好一个心似冰湖澄澈明，语出如雷惊四座的道门龙蛇！”
笑声渐息，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重新聚焦鹿清笃，闪烁着异样光芒：“现在本王总算明白了，为何巴思珈，放着西征的泼天军功弃之不顾，偏偏要为你一人不远万里，跨过山川大漠，南下而来了！”
忽必烈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旁侧神色阴晴难定的巴思珈，笑声敛去，原本那份掌控八荒的气势变得更加深沉内敛：
“既然鹿道长已将此中‘关窍’剖析得如此‘透彻’，直言本王对尔等所谓归顺，疑虑如磐石，难以消弭……”
忽必烈来回踱步片刻，倏然停步，目光骤然变得如同高原雪原上锁定猎物的头狼，森冷而精准，一字一句，将那致命的天问砸向鹿清笃：
“依你之见，本王当如何措置尔等？是将你们这些身怀绝技，心思如渊的潜蛟困龙就此放归四海，任其潜鳞暗爪以待他日噬主？还是……”
一股足以冻结骨髓的恐怖杀意，骤然从这位蒙古雄主的身上弥漫开来，如同无形的冰雾寒潮，瞬间笼罩了鹿清笃和他身后的全真五子！
“还是趁此千载良机，将尔等枭首示众，灭派摧宗，以绝无穷后患？！”
一将功成万骨枯，比起所谓的江湖魔头，这位手握重病久经沙场的蒙古四王爷，他所散发出来的杀气更加恐怖，空气瞬间凝如铅块，森然杀机如有千钧重压，令场中所有人心跳都似要停止了。
丘处机等人，面对这赤裸裸的灭门威胁，浑身筋肉亦本能地虬结绷紧，一个个已经开始暗自强运内力，打算拼着重伤冲开穴道，为全真教做最后一搏了！
金轮法王、巴思珈以及周遭数以百计的蒙古甲士，此刻已是严阵以待，刀锋半出鞘，弓弦震震响，寒芒点点，杀气连天，织成一张巨大的索命罗网，将场中的六道身影死死困在死亡陷阱的中心。
鹿清笃脸上那抹浅淡的笑意纹丝未变，声音平稳得如同在谈论这山中的风景。
“王爷若真想灭绝我全真道统，那早在那大军围山之时，只需一声令下，万骑踏平终南，火焚重阳宫，岂不干净痛快？又何须费尽周章？”
轻轻摇头，鹿清笃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慵懒，此语一出，依旧直指核心。
“说得好！”
忽必烈眼中精芒更盛，非但没有被顶撞的怒意，反而露出一副深得我心的赞许模样，坦然笑道：“不错！本王若只图一个清剿干净，何须在此与你清玄真人费此唇舌？但现在，本王既不轻信诸位之归心，又因种种缘由不能将尔等尽数诛灭……那么，”
忽必烈目光炯炯，逼视着鹿清笃，嘴角噙着掌控者的微笑，一字一句清晰问道：“不知道清玄真人，可否为本王，指一条两全之道？”
鹿清笃微微躬身：“王爷说笑了。刀在您手，鱼在砧板，贫道与全真如今皆为鱼肉，生死存亡不过王爷一念之间，焉敢妄言？”
“若本王定要你说呢？”
忽必烈的手，看似随意地抚上了腰间那柄镶金嵌玉，象征着无上王权的佩刀刀柄轻轻敲击，着冰冷的金属，发出细碎却令人心颤的声响。
“若清玄真人，不能为我解此困局，想出一个既能让本王心安，又能让尔等苟活的两全之法。那么，本王纵有千般顾虑不便灭尔满门，但独独将你这位新掌教，‘厚葬’于此军前，似乎并不影响什么大局？”
最后一句，轻描淡写，却重逾千钧，一股无形却比金轮法王雄厚内力更甚的王者威压，轰然压向鹿清笃！
那并非武者的真气，而是手握生杀大权，一念决亿万人生死的霸主之势，足以令英雄气短。
鹿清笃神色依旧未变，瞳孔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澜。
然而他心中并无慌乱，因为一切仍在向着那个布满荆棘，却不得不走的计划轨道推进。
鹿清笃抬起眼帘，迎着忽必烈那洞穿一切的目光，缓缓开口，吐出的却是意料之外的四个字：“分而治之。”
“分而治之？”
忽必烈咀嚼着这四个字，眼中精光骤然爆亮，仿佛黑暗中的旅人看到了一丝灯火，他猛地一拍大腿，纵声长笑，豪迈中带着掌控者的得意：“妙！妙计！鹿道长果真是解局妙手！”
他抚掌笑道，随即向身旁含笑侍立的刘秉忠示意：“刘先生以为如何？”
身穿僧袍的刘秉忠笑容温煦，羽扇轻摇，慢条斯理道：“清玄真人此策，妙极妙极。将全真教这庞然大物拆骨分筋，使其星散于我蒙古王庭治下万里疆域之内，使其难以再聚沙成塔，行张角祸国之举。此举，便于王庭监控全真门人，若其中某位真人，或其部分拥趸，稍有异动，以为可凭其影响力效太平道故事……”
刘秉忠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温润如玉的话语却暗藏刀锋：“王庭雷霆之师迅疾斩除一支孤悬之兵，总比倾力剿灭一个盘踞终南，树大根深的玄门第一大派，要容易千百倍！此所谓分其枝叶，斩其萌芽！”
忽必烈满意点头，目光如电，再次扫向鹿清笃身后面色凝重的丘处机等人，语气玩味：
“传教弘法？自然可以！不过，前提是诸位真人要拿出‘真心’，让本王相信尔等甘为我蒙古出力。若无此心，那分而治之后，诸位真人也只能是我蒙古座下清贵，被‘奉养’在各地王庭园林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