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仿佛灌满了铅、又如同被无数钝刀切割过的身躯,顾星辰四人几乎是爬回了老烟斗那间位于集市偏僻角落的店铺。身后留下的,是蜿蜒的血迹与淤泥混合的污痕,以及沿途那些隐藏在阴影中、愈发不加掩饰的贪婪与忌惮的目光。他们此刻的状态,比离开时更加凄惨,如同刚从地狱血池中捞出的残魂。
赵虎被林战和陈雷一左一右架着,庞大的身躯几乎完全依靠两人的支撑,胸膛微弱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鲜血不断从口鼻和胸前狰狞的伤口中渗出。林战自己也是脸色煞白如鬼,左肩伤口崩裂,持着兽骨短刺的右手微微颤抖,气息紊乱不堪。陈雷神魂受损,又经历连番惊吓,眼神呆滞,只是本能地跟着移动。
顾星辰走在最前,每一步都牵扯着五脏六腑的剧痛,握着那块冰凉黑色石板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后背被合体修士短刺余波扫中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一股阴冷的毒素仍在试图侵蚀他的经脉,被太初混沌体和古玉的力量死死压制着。
掀开那道破旧的兽皮门帘,店铺内那昏暗的光线与奇异的烟草气味再次将他们包裹。老烟斗依旧背对着门口,坐在那个引擎盖改造的矮凳上,对着暗红色的烟斗锅,仿佛亘古未动。
直到顾星辰将那块沾染着血迹和污泥的黑色石板,轻轻放在老烟斗身旁一堆生锈的零件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老烟斗的身影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转身,而是深深吸了一口烟斗,缓缓吐出,让那带着安抚力量的烟雾在狭小的空间内弥漫。
“回来了?”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比老夫预想的……慢了些。还带了点……额外的‘味道’回来。”
他所说的“味道”,显然是指他们身上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以及那萦绕不散的、属于万神殿修士的冰冷秩序与毒素气息。
顾星辰没有解释过程的惨烈,只是沉声道:“前辈要的东西,带来了。”
老烟斗这才缓缓转过身,那双清澈深邃的目光先是扫过地上气息奄奄的赵虎,掠过脸色苍白的林战和呆滞的陈雷,最后落在虽然狼狈不堪、浑身是血,但脊梁依旧挺得笔直、眼神灼亮如星的顾星辰身上。
他的目光在顾星辰身上停留了片刻,尤其是在他紧握的残剑和眉心识海的位置顿了顿,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讶异和……一丝了然的复杂。
“看来,你们不仅找到了石头,还用它……‘招待’了不速之客?”老烟斗用烟斗指了指那块石板,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调侃,但更多的是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
顾星辰心中一震,对方果然知道这石板的诡异!
“侥幸而已。”顾星辰没有否认,将沼泽中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重点描述了那合体修士被石板吞噬的骇人景象。
老烟斗静静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时不时地吸一口烟。直到顾星辰说完,他才用烟斗轻轻敲了敲那块黑色石板。
“‘空灵回响石’……呵,那些只懂得掠夺材料、炼制杀器的蠢货,只知道它可用于稳固神魂、制作顶级魂器。却不知,它真正的名字,是‘寂灭之扉’的碎片,或者说……是某种‘封印’的载体。”
“寂灭之扉?封印?”顾星辰瞳孔微缩,这两个词让他本能地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不安。
“归墟为何物?是坟墓,是终结,是万物的归宿。”老烟斗的声音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仿佛在诉说一个尘封了无数岁月的秘密,“但坟墓之下,或许埋葬着不甘沉寂的亡魂;终结之后,或许孕育着新的、更加不可名状的恐怖。这‘寂灭之扉’,传说便是上个纪元,某位接近超脱的存在,为了封禁某种源自归墟本身、或者被归墟吸引而来的‘大恐怖’而留下的后手之一。这些碎片散落在归墟各处,形态各异,看似普通,实则内蕴乾坤,一旦被特定的力量或条件引动……便会展现出吞噬与封禁的威能。”
他看向顾星辰:“你的血,混合了太初的生机与归墟的死寂,更带着‘钥匙’的气息,或许便是引动它一丝本能的‘钥匙’之一。那合体期的蠢货,不过是自作自受,撞上了这沉寂万古的枪口。”
顾星辰看着那块险些将他们也一并吞噬的石板,背脊一阵发寒。这归墟的水,比他想像的还要深不可测!
“前辈要此物,是为了……”顾星辰试探着问道。
老烟斗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研究,警戒,或者……在未来某个时刻,当做一块敲门砖,或者……一块砸向敌人的石头。这就不是你们需要关心的了。”
他话锋一转,不再谈论石板,目光扫过重伤的几人:“按照约定,之前的赊账一笔勾销。现在,你们可以问三个问题,或者,选择一条相对安全的路径。”
终于到了获取关键信息的时刻!顾星辰压下对石板的好奇与忌惮,深吸一口气,开始提问。这些问题,是他一路逃亡、结合墨渊传承和当前处境,深思熟虑过的。
“第一个问题,万神殿在归墟中的势力分布,以及他们追踪我们的主要手段和可能投入的力量层级?”
老烟斗吐出一个烟圈,不紧不慢地回答:“万神殿扎根于归墟深处的‘秩序回廊’,势力盘根错节,触手遍布许多已知的危险区域和遗迹。像你们遭遇的‘净炎裁决官’,只是他们外围的清剿力量之一。他们追踪你们,主要依靠对‘异端’能量波动的敏感,尤其是星炬之光和‘钥匙’散发的、与归墟格格不入的‘变数’气息。这次损失一名裁决官和几名净化者,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下次来的,可能是更强的‘律令执事’,甚至……携带‘秩序圣器’的‘神殿守卫’。建议你们,尽快远离这片区域。”
答案令人心惊,但也明确了危机的等级。
“第二个问题,除了我们找到的那处,薪火议会是否还有其他确认存在的遗迹或据点?大致方位在何处?”
老烟斗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在权衡。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与不确定:“议会崩毁太久,大多遗迹都已湮灭或落入险地。除了你们点燃的那处‘观察前哨’和墨渊守护的‘启明殿’……据一些古老的流言和残缺的星图显示,在归墟极东之地,靠近‘虚无裂罅’的边缘,可能还存在一处代号为‘希望方舟’的大型避难所遗迹。但那里……极度危险,空间破碎,时间紊乱,更是归墟几种最恐怖‘天灾’和古老存在的活跃区域。能否找到,找到后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极东,虚无裂罅,希望方舟……顾星辰将这些关键词牢牢记住。
“第三个问题,”顾星辰的目光紧紧盯着老烟斗,“前辈可知,如何能相对安全地离开归墟?或者,是否存在连接归墟与其他世界(比如灵墟界)的稳定通道或方法?”
这是他们最终的退路,或者说,是将来反攻的路径。
老烟斗闻言,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摇了摇头:“离开?谈何容易。归墟是单向的坟墓,进来容易出去难。那些所谓的‘飞升通道’,不过是天道构建的、筛选‘资粮’的脆弱管道,早已在末劫中残破不堪,且被各方势力把持或监视。想要安全离开,除非找到传说中的‘归墟之眼’,那里是归墟与外界能量交换最剧烈、法则最薄弱的奇点,但也同样是最危险之地,堪称十死无生。至于连接其他世界的稳定通道……或许‘希望方舟’那里会有些线索,毕竟,议会当年也曾研究过跨界迁徙的可能。”
答案令人沮丧,但并非完全绝望。至少有了“归墟之眼”和“希望方舟”这两个方向。
三个问题问完,店铺内再次陷入沉默。老烟斗默默地抽着烟,似乎在等待他们的选择——是继续追问细节,还是获取安全路径。
顾星辰看了一眼重伤濒死的赵虎,又看了看状态极差的林战和陈雷,心中已然有了决断。情报固然重要,但活下去,才是当前的第一要务。
“我们选择安全的路径。”顾星辰沉声道。
老烟斗似乎早有预料,用烟斗指了指店铺的另一个方向:“从后门离开,沿着那条被称作‘遗忘小径’的废弃能量管道向东走。那条路相对隐蔽,能量干扰强烈,能一定程度上屏蔽追踪。走到尽头,会抵达一片被称为‘寂静之墙’的破碎大陆,那里法则异常,万神殿的人一般不愿深入。你们可以在那里暂时躲避,寻找恢复的机会。”
他顿了顿,补充道:“记住,在‘寂静之墙’,不要相信任何声音,不要深入任何看似安全的洞穴,尤其……要小心那里的‘影子’。”
诡异的警告,让那条所谓的“安全路径”蒙上了一层不详的色彩。
但此刻,他们别无选择。
“多谢前辈。”顾星辰对着老烟斗,再次郑重一礼。无论对方目的如何,至少目前,给了他们至关重要的情报和一条生路。
老烟斗摆了摆手,转过身,重新面向那点暗红火光,恢复了那副与世隔绝的模样,不再言语。
顾星辰不再耽搁,与林战一起,搀扶起几乎失去意识的赵虎,带着眼神惶恐的陈雷,掀开店铺另一侧一道更加隐蔽、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破旧帘子,踏入了老烟斗所指的“后门”。
门外,是一条更加昏暗、狭窄,充斥着浓烈铁锈和机油味的废弃管道,蜿蜒着通向未知的东方黑暗。
前路,是危机四伏的“寂静之墙”。
身后,是紧追不舍的万神殿,以及这座充满了背叛与贪婪的流亡者集市。
手中,是关乎上古秘辛的诡异石板。
体内,是残破不堪的伤势与不肯熄灭的逆命之火。
顾星辰深吸一口带着污浊气息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冰冷。
走!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要走下去!直到找到希望,或者……燃尽成灰!
四人(或者说,三个半)的身影,很快便被废弃管道的深邃黑暗所吞噬。店铺内,老烟斗依旧对着火光,只有那烟斗锅里明灭不定的暗红光芒,映照着他布满皱纹、看不出丝毫情绪的脸庞。
归墟的棋局上,几颗渺小的棋子,再次开始了他们艰难而危险的挪移。而执棋之手,似乎并不止一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