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隔壁！
这鬼差事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七侠镇的土路被晒得冒烟，踩上去软得像坨屎。
空气里一股子驴粪混合着廉价香粉的味儿，熏得人脑仁疼。
同福客栈的破旗子有气无力地耷拉着，门大敞着，里面黑咕隆咚，像个等着猎物自己送上门的老妖怪。
我捏了捏腋下夹着的破皮包，里面那点“宝贝”硌得肋骨生疼。
操他娘的销售总监，非说这儿有商机。
狗屁商机！这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抠门到家的掌柜和一群神经病伙计，还能有啥？
我跺了跺脚上的灰，刚迈过门槛，阴影里就窜出个人影，快得他娘像道闪电。
“客官留步！”白展堂一手叉腰，一手摊开，挡在我面前，脸上堆着假笑，眼角却瞄着我的口袋，“面生啊！打尖还是住店？咱这儿童叟无欺，价格公道！”
“我……不是来吃饭住宿的。”我清了清嗓子，努力摆出专业范儿，“鄙姓王，是‘寰宇无极营销策划有限公司’的高级顾问。特来为贵客栈提供一项能提升经营效益、优化客户体验的革新性服务方案。”
这话我背得滚瓜烂熟，虽然心里直打怵。
白展堂眨巴眨巴眼，扭头朝柜台喊：“掌柜的！来个卖嘴皮子的！”
佟湘玉正扒拉着账本，闻言抬起头，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我身上扫了一圈，像在掂量一堆处理品。
“额说，这位……王顾问是吧？”她拖着长音，陕西腔调浓得能蘸馒头，“有啥事儿跟额讲，展堂，你去忙你的。”
白展堂“哎”了一声，嗖一下又缩回墙角的长凳上，翘起二郎腿，眼睛却还黏在我这儿。
我赶紧凑到柜台前，打开皮包，掏出一叠花花绿绿的纸。
“佟掌柜，您请看！这是我们公司最新推出的‘积分兑换忠诚度计划’！只要客人消费满一定额度，就能获得积分，积分可以兑换精美礼品！比如这个……”我抽出一张图，“限量版同福客栈定制筷子架！多实用，多有纪念意义！”
佟湘玉瞥了眼图纸，眉毛都没动一下：“筷子架？额们店里的筷子都是插在竹筒里的，要啥架子？白花钱不说，还占地方。”
“呃……那还有这个！”我赶紧换一张，“消费满一两银子，送一次幸运大转盘机会！头奖是白展堂同志亲自表演的‘葵花点穴手’体验版！”
这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因为老白在那边直接呛了口茶水，咳得惊天动地。
“体验版？”佟湘玉的音调拔高了，“咋体验？让客官站那儿让展堂戳一下？万一手重了戳坏了咋整？医药费谁出？额看你这计划不咋地。”
我后背开始冒汗。
这娘们儿比传说中还难缠。
“佟掌柜，您听我解释，这只是初步方案！我们可以定制！关键是理念！用小小的让利，绑定客户的长期消费，这叫放长线钓大鱼！”
“鱼？”郭芙蓉正巧拎着个抹布路过，听见这话来了精神，“哪儿有鱼？大嘴又研究新菜了？”
她凑过来，大大咧咧地一拍我肩膀，“哥们儿，卖鱼的？有活蹦乱跳的鲤鱼没？晚上我想喝酸菜鱼汤！”
我被她拍得一趔趄，苦着脸说：“郭姑娘，我不是卖鱼的，我是销售顾问。”
“销售？”郭芙蓉眨眨眼，“哦！就是耍嘴皮子忽悠人买东西的！跟那个卖假古董的差不多吧？”
吕秀才在角落的书桌后抬起头，皱了皱眉头，文绉绉地插话：“芙妹，此言差矣。销售之术，乃通有无之物，联四方之谊，亦是一门学问。然则，《孟子》有云……”
“得得得！侯哥你又来了！”郭芙蓉打断他，转向我，一脸好奇，“那你到底卖啥？有啥好玩的没？”
我一看有门，赶紧又掏出一份资料：“郭姑娘，我们还有针对员工激励的方案！比如，引入‘月度服务之星’评选！获奖者可以得到额外奖金，或者……”我压低声音，“一天带薪假！”
郭芙蓉眼睛一亮：“带薪假？这个好！不用干活还有钱拿？”
她扭头冲佟湘玉喊，“掌柜的！我觉得这个行！”
佟湘玉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行啥行？活谁干？你休一天，地谁扫？桌子谁擦？还带薪？额看你是想钱想疯了！”
莫小贝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手里还拿着串糖葫芦，舔着糖渣说：“小郭姐姐，带薪假是啥？能换糖葫芦吃不？”
白展堂插嘴：“就是躺着也能拿钱，美死你得了。”
李大嘴从厨房探出个大脑袋，系着油渍麻花的围裙：“啥钱不钱的？开饭了开饭了！今儿个我做了新研究的‘九九还阳羹’，保准你们吃了精神抖擞！”
场面一下子乱了套。
我站在柜台前，举着那叠没人细看的方案，像个傻子。
这他妈的跟培训课上说的完全不一样！
说好的客户痛点呢？
说好的需求分析呢？
这帮人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
佟湘玉一拍桌子：“都吵吵啥！该干嘛干嘛去！”
她转向我，脸色稍微缓和了点，“王顾问，你的意思额明白了。不过额这小店，本小利薄，搞不起那些花里胡哨的。你要没别的事，就请便吧。”
这话说得客气，但赶人的意思明明白白。
操！出师不利。
我憋着一肚子火，脸上还得赔笑：“佟掌柜，再考虑考虑？我们可以先做个免费试点，效果好了再付费……”
“免费？”佟湘玉捕捉到这个词，眼神闪了闪，“咋个免费法？”
我一看有戏，赶紧说：“就是我们先帮贵店搭建积分系统，印制积分券，前期宣传我们都包了！您只需要在客人结账时，按消费额发放积分券就行。等您看到客流增加、收入上涨，我们再谈后续合作费用。”
佟湘玉摸着下巴，琢磨起来。
抠门的人对“免费”俩字都没抵抗力。
我心里窃喜，果然套路得人心。
“听着倒是不错……”佟湘玉慢悠悠地说，“不过额得问问大家的意见。展堂，你觉得咋样？”
白展堂挠挠头：“掌柜的，我觉着吧，发券儿倒是不费事。就是……这积分兑奖，兑啥呢？咱店里有啥能兑的？总不能兑我的点穴吧？真戳坏了人可咋整？”
吕秀才放下书，走过来拿起一张方案看了看，摇头晃脑地说：“积分者，累积之功也。然则，所兑之物，需与客栈调性相合。若以奇技淫巧惑之，恐非长久之计。”
郭芙蓉抢着说：“怎么不行？我看兑点小玩意儿挺好！比如兑个我亲手编的幸运绳！或者让白大哥教两招防身术！多实在！”
莫小贝蹦着高喊：“兑糖葫芦！兑糖葫芦最好！”
李大嘴嚷嚷：“兑我的新菜品尝鲜券！保证吃一口想两口！”
祝无双端着一盘洗干净的衣服从后院进来，听到议论，柔声说：“师兄，我觉得要是真能对客栈好，试试也无妨。”
她又看向我，微微一笑，“王先生，您别见怪，我们这儿就是人多嘴杂。”
我连忙摆手：“不见怪不见怪！大家畅所欲言嘛！”
心里却骂，畅所欲言个屁，老子都快被你们带沟里去了。
佟湘玉被吵得头大，又一拍桌子：“行咧！都别吵了！额看就先试试这个免费的发券儿！不过咱可说好，兑奖的东西，得是咱店里现成的，不额外出钱！”
我松了口气，总算迈出了第一步。
“没问题！佟掌柜英明！那我们这就开始？我先给各位培训一下积分券的发放标准和话术……”
“培训啥呀！”郭芙蓉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券，“不就是买东西给张纸嘛！简单！看我的！”
她说着，抓起一沓积分券，冲到刚进门的一位客人面前，“客官！消费满五十文给一张！攒够了能换好东西！”
吓得那客人一愣。
白展堂也来了劲，拿起券挨个桌子发：“来来来，见者有份！以后常来啊！”
吕秀才皱着眉头：“芙妹，展堂，非礼勿动，非礼勿发！此券需与消费挂钩，焉能滥发？”
莫小贝趁乱抓了一把券，塞进自己口袋，嘀咕着：“能换糖葫芦……”
李大嘴从厨房端出羹汤，每碗汤旁边都强行塞了一张券：“尝尝我的新羹！送积分券喽！”
顿时，客栈里鸡飞狗跳。
积分券乱飞，客人莫名其妙，伙计们各行其是。
我站在中间，眼睁睁看着我的“精密营销方案”变成了一场闹剧。
他妈的，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
剧本不是这么写的！
佟湘玉看着这混乱场面，脸都绿了。
“停！都给额停下！”她尖声叫道，“这搞的是啥嘛！王顾问！这就是你说的提升效益？”
我额头冷汗直冒：“这个……佟掌柜，初期有点混乱是正常的，需要引导……”
就在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个穿着体面、摇着折扇的中年人，一看就是个有钱的主儿。
邢捕头跟在他后面，一脸谄媚。
“佟掌柜！给你带来位贵客！”邢捕头嚷嚷着，“这位是镇上新来的绸缎庄老板，钱夫人介绍来的！”
佟湘玉立刻换上职业笑容：“哎呦！钱夫人介绍的啊！快请进快请进！展堂，看茶！上好茶！”
那钱老板摇着扇子，环顾四周，看到满天飞的积分券，皱了皱眉：“贵店这是……在搞什么活动？”
我一看机会来了，赶紧上前：“钱老板您好！我们是‘寰宇无极’的，正在为同福客栈推行客户忠诚度计划！消费即可获得积分，积分能兑换各种精美礼品和独特体验！”
我拼命使眼色给佟湘玉。
佟湘玉会意，连忙说：“对对对！额们店的新花样，回馈老主顾！”
钱老板似乎来了点兴趣：“哦？独特体验？比如呢？”
我脑子飞快转动，想着怎么打动他。
白展堂在一旁拼命摆手，用口型说“别点我！”
我灵机一动：“比如……可以兑换由吕秀才吕轻侯先生提供的……一对一科举考试心得咨询！”
我想当然觉得，读书人应该擅长这个。
瞬间，整个客栈安静了。
吕秀才的脸唰一下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不、不可！小生才疏学浅，焉敢误人子弟？况且科考之道，重在积累，岂是片言只语所能尽述？”
郭芙蓉不乐意了：“侯哥你怎么不行了？你懂得那么多！我看行！”
钱老板却笑了笑：“科考？鄙人早已捐了个功名，对此无甚兴趣。”
他目光转向正在擦桌子的祝无双，“倒是这位姑娘，心灵手巧，不知可否兑换由姑娘亲手缝制的香囊一个？”
祝无双脸一红，低下头：“我……我绣工粗陋，恐难入先生法眼。”
佟湘玉赶紧打圆场：“香囊好说！无双，去拿你前儿个绣的那个并蒂莲的来！”
她又瞪了我一眼。
钱老板却摆摆手：“不必麻烦。我看贵店……颇有野趣。这样吧，今日这饭钱，该多少是多少。”
他指了指飘到脚边的一张积分券，“这券，我就不要了。”
邢捕头赶紧帮腔：“就是！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干啥！实在点好！”
第一波尝试，卒。
我他娘的真想抽自己俩嘴巴子。
接下来几天，我硬着头皮留在客栈，试图挽救这个项目。
积分券是发出去了不少，但大部分被莫小贝叠了纸飞机，被郭芙蓉用来练投掷准头（目标是白展堂的脑门），被李大嘴当成餐巾纸垫了碗底。
至于兑换？根本没人提这茬。
佟湘玉看着每天多出来的印刷成本，脸一天比一天黑。
“王顾问，”这天晚上，她把我叫到柜台前，敲着账本说，“你这计划，不光没见着效益，还让额倒贴了不少纸钱。再这么下去，额可要亏本咧。”
我急得嘴上起泡：“佟掌柜，您得给点时间！口碑需要发酵！再说，兑换环节还没启动呢！”
“启动？拿啥启动？”佟湘玉指着那边——吕秀才正和郭芙蓉因为“积分能不能兑换不说‘子曾经曰过’”而吵架，白展堂和莫小贝在用积分券玩拍纸牌，李大嘴试图用积分券引火做饭，“你看看！这像能启动的样子吗？”
我彻底没辙了。
瘫坐在长凳上，看着眼前这群活宝，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逼。
什么销售技巧，什么客户心理，在这地方全他妈失效了。
这里的人，行事逻辑就跟他们的江湖一样，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兄台，何以至此唉声叹气？”吕秀才不知何时坐到我旁边，递过来一杯劣茶。
我接过茶，没好气地说：“吕先生，你说我这计划，真就那么差劲？”
吕秀才捋了捋那不存在的胡须：“非也非也。计划之本，并无大谬。然则，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阁下之策，置于通都大邑，或可奏效；置于我这同福客栈，则……水土不服也。”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不懂这儿。”白展堂凑过来，抢过我的茶喝了一口，“咱这儿不兴你们城里人那套。啥积分啥兑换，忒麻烦！来这儿的客人，图的就是个实惠、自在。你整那些虚的，不如大嘴多炒俩好菜，老白我笑脸迎人，小郭手脚利索点，掌柜的算账明白点，比啥都强。”
郭芙蓉也凑过来：“就是！你还不如教我两招怎么忽悠客人多给小费呢！”
连莫小贝都叼着糖葫芦说：“就是，还不如多进点不同口味的糖葫芦实在！”
我看着他们，突然有点明白了。
我他妈一直在卖我觉得他们需要的东西，却从来没想过他们到底要什么。
我的那些ppt、方案、话术，在这里就像秀才的之乎者也，屁用没有。
“那……你们说，咋整？”我泄气地问。
佟湘玉叹了口气：“额看啊，你这人也不算坏，就是路子走歪了。这样吧，你那些券，额就当花钱买了个教训。你呢，也别琢磨你那套了。要是没地方去，就在店里帮几天工，管吃管住，算抵了那印刷费。”
我愣住了。
这算什么？销售顾问变跑堂的？
白展堂拍拍我肩膀：“哥们儿，想开点。劳动最光荣！你看我，以前……咳咳，现在不也干得挺好？”
郭芙蓉兴奋地说：“好啊好啊！正好后院柴火没人劈！给你个机会锻炼身体！”
吕秀才点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李大嘴从厨房喊：“新来的？会剁馅儿不？”
我看着他们，虽然七嘴八舌，眼神里却没啥恶意。
操，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一步了？
我从一个高大上的销售顾问，眼看就要沦为免费杂役？
但奇怪的是，心里那股憋屈和火气，反而慢慢消了些。
也许……也许换个活法试试？
反正我也没地方去了。
“成！”我猛地站起来，把破皮包往墙角一扔，“干活就干活！不过咱可说好，我只干体力活，不洗碗！”
佟湘玉笑了：“行！展堂，带他去换身衣裳，顺便教教他规矩。”
白展堂搂住我脖子：“走吧兄弟！让你见识见识，啥叫真正的江湖！”
就这样，我，王大顾问，开始了在同福客栈的跑堂生涯。
他妈的，人生真是处处有“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