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沿着通往科林堡的土路前行，银月城里宗教气息浓厚的压抑感逐渐消散，但队伍中的气氛并未真正轻松起来。
卫莲和泽兰并骑行在队伍末尾，两人的沉默寡言与前面那些因离开险地而开始高声谈笑的佣兵和商人对比鲜明，甚至显得有些不合群。
泽兰的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他迫不得已地听了太多关于自己族人被如何凌辱玩弄的下流揣测，直至此刻，那些污言秽语仍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卫莲的目光扫过前方不远处的岔路口，又侧目看了泽兰一眼，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随即勒住缰绳，让坐骑缓下步伐。
接收到卫莲的信号，泽兰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摒除在意识之外，沉下心神。
机会来得恰是时候。
前方一辆驮马的鞍具出了点小问题，商队管事吆喝着暂停行进，几个伙计围上前去七手八脚地摆弄着，队伍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混乱。
卫莲和泽兰默契地翻身下马，落地无声，悄悄没入了路旁齐腰深的灌木丛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们并未选择骑走商队的马，那太显眼，也容易留下追踪的线索。
脱离队伍后，两人迅速向着与商队背道而驰的方向深入林地。
他们沿着一条被荒草淹没的小径，朝着地图标示的雾沼湖方向步行前进，越往深处走，空气中的湿气就越重，脚下的泥土变得越发松软，周遭的树木也更加茂密，树皮上覆着厚厚的青苔。
走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周围的雾气明显浓重起来，能见度急剧下降，两人也同时听见了前方传来的水波荡漾声。
“快到了。”泽兰压低声音，脚步放缓。
卫莲没有说话，而是伸手按住了腰间的合金法杖，作为一根实心金属棍，其物理杀伤力相当不错，远比那些花里胡哨的魔法技能更让他安心。
又行进了一段路程，前方豁然开朗，一片浩瀚无垠的水域出现在两人面前。
雾沼湖到了。
这湖泊的面积大得一眼望不到对岸，视野所及之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连阳光也无法穿透这层天然的屏障，只在雾气表层晕开模糊的光晕。
只有离得极近才能看到被雾气笼罩的墨绿色的湖面，湖岸生长着层层叠叠的水生树木，整个湖泊区域都透着股宁静幽邃却又令人脊背发凉的阴森感。
泽兰停下脚步，仔细感知着湖泊周围的能量流动，片刻后，他沉声道：“这雾气不寻常，对感知有很强的干扰和压制效果，我先下水探查，你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
“嗯，保持联络。”卫莲往后退了几步，抬手示意了一下腕间的手环。
泽兰点点头，转向不远处被芦苇丛遮蔽的浅滩，借着芦苇和灌木的掩护一步步走进水中。
他取下发带，又动作利落地解开上衣，以便更好地化为海妖形态潜入这片被迷雾笼罩的未知水域。
朦胧的幽蓝色光晕自他体内氤氲而出，光芒流转间，他的双腿被覆盖着银蓝色鳞片的鱼尾所取代，发丝掩盖下的耳廓也变得尖长，延伸出薄若轻纱的半透明鳍状结构。
整个转化过程极其迅速。
卫莲细致地扫视着湖岸，最终选中了一处距离泽兰入水点不远的灌木丛作为掩体，矮身钻了进去，他迅速调整好了姿势，确保自己既能观察到湖面大部分区域，又难以被外界发现。
他屏息凝神，一瞬不瞬地盯着泽兰消失的那片水域，将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不放过周边环境的任何风吹草动。
与此同时，水下的泽兰已经凭借海妖天生的方向感径直朝着西岸方向游去。
很快，那种在科林堡突袭战中感受过的诡异气息被他捕捉到了，他减缓速度，藏身于一片茂密的水草丛中，凝神望去。
只见前方湖床区域矗立着一座由人为堆积的岩石和水下结构组成的巨型巢穴。
那些形似两栖动物的实验体依附在巢穴的岩壁上发出嘶哑的怪叫声，它们大致保留着人类的外观，但更多的却是各种水族的特征叠加——覆盖着鳞片的肢体、蹼状的爪子、坚硬的背鳍，甚至是一些不属于自然造物的像是胡乱拼凑起来的器官。
这些实验体怪物散发出的气息混乱而狂躁，但其中确实夹杂着他绝不可能错认的海妖之力，只是这种被恶意改造过的力量充斥着暴戾的侵略性。
更重要的是它们虽然意识混沌，却仍保留着基础的感知力，因此泽兰不得不将自己的气息收敛至极致，远远地观察了一会它们的活动规律，而后记下这个巢穴的确切位置，随即悄然退离。
调整了一下心绪后，泽兰循着另一股能量波动向湖心更深处潜去——这种能量波动通常来自于大型炼金设施的发动装置。
湖底的光线愈发晦暗，水压逐渐增大，不多时，一座依托着湖底岩壁建造起来的庞大建筑物出现在泽兰的视野尽头。
建筑主体呈现出金属和石材混合的质感，六边形的结构棱角分明，墙体上镶嵌着一圈圈透着朦胧光晕的圆形观察窗，下方延伸出密密麻麻的管道和线缆，部分没入湖底淤泥，部分连接着远处的过滤塔或排污口。
但匪夷所思的是，这座水下建筑的外围竟然没有设置任何魔法屏障或能量护盾。
是因为北境已完全落入教会的掌控，所以他们认为绝对安全，无需额外防护？还是因为这湖底极境本身就已经是天堑，寻常人根本无法抵达，故而有恃无恐？
泽兰不敢大意。
有了那瓦实验室的惨痛教训，他这次格外谨慎，绝不靠近任何可能带有触发式警报的入口或传感器，只是在安全距离外完成了一次快速的外部勘察。
确认记住所有关键信息后，他果断转身，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返回。
……
湖岸边，卫莲目不转睛地盯着湖面，当看到那熟悉的身影破水而出时，他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实处，从藏身处爬起，快步走到岸边。
泽兰在水深没过腰际的区域停了下来，幽蓝光芒再次闪现，鱼尾重新化为双腿。
他赤裸着走上岸边，水珠沿着那轮廓分明的胸膛和肌肉紧实的腰腹不断滚落，留下蜿蜒的水痕，湿漉漉的海青色长发披散下来，贴着他线条流畅的背脊，更衬得那皮肤白得晃眼。
卫莲的目光却并未在这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上停留，而是极其自然地转向一旁，落在波动未平的湖面上，低声道：“有发现？”
“嗯。”泽兰的声音带着水汽浸润后的清冽，伴随着窸窣的穿衣声打破了林间的寂静。
他系好衣带，继续道：“湖泊西岸是那些实验体的栖息地，它们保留了一部分海妖的感知力，警惕性非常高，我稍微靠近一些就引起了骚动，只能远距离观察并记下巢穴位置。”
“后来我在湖底发现了新生教会的水下实验室，外部防御比预想中松懈。”泽兰穿戴完毕，稍微整理了一下湿透的长发。
卫莲这才转过身，指了指身后二十几米外的一处山壁，“那边有个入口很隐蔽的洞穴，我刚才等你的时候进去检查过，视野可以覆盖大半个湖面，适合作为临时观测点。”
泽兰顺着他的指引看去，隔着一段距离仔细看了看那个洞穴的位置和周边环境，颔首道：“位置不错，就那里吧。”说完他率先迈步走过去。
两人拨开垂落的藤蔓一前一后钻进山洞。
洞穴的内部空间比从外面看起来还要狭小，对于卫莲来说还算勉强够用，但对于身高腿长的泽兰而言就显得过于逼仄了，他只能弯着腰才不会撞到洞顶。
局势所迫，也没办法挑三拣四，泽兰先是适应了一下空间，而后便靠着石壁坐了下来，从腕间那个镶嵌了空间附魔的手环里取出传讯卷轴和羽毛笔。
他就着洞口透入的微光，开始在卷轴上记录今日的发现，并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和空间感知力绘制了雾沼湖水下实验室的位置和外部结构图。
诚如赛拉尔所言，海妖都是天生的艺术家，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仓促绘制的草图也是线条流畅、结构清晰、透视合理，寥寥数笔就将那座水下建筑勾勒得栩栩如生，看起来非常写实，俨然画功深厚。
卫莲立刻想起了自己的火柴人训练图，由衷地生出几许钦佩之情。
书写绘制完毕，泽兰将卷轴一分为二撕裂，卷轴瞬间化作无数银色光点消散在空气中——上面的信息已传达到了远在科林堡的菲尼亚恩殿下和瓦伦丁元帅手中。
做完这一切，泽兰才稍稍放松下来，仰头向后靠了靠，但表情依然凝重。
就在这时，一直老实待在卫莲专门缝制的口袋里打盹的赛拉尔忽然钻出了大半个身子，抖了抖耳朵尖，严肃地说道：“吾刚才……在湖泊附近察觉到了暗物质的气息，虽然很淡，但绝不会错。”
此言一出，卫莲和泽兰的脸色同时沉了下来。
暗物质不会凭空附着于死物或环境，这只能说明附近有被暗物质侵蚀活体，可能是携带了暗物质的人，可能是刺客，也可能是……亡灵法师或者其操控的召唤物。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们的猜想，湖泊中央那片被浓雾笼罩的湖心岛区域异变陡生！
只见那小岛中心的地面向下沉降，几秒钟后，一个金属平台从沉降处缓缓升起，平台上赫然站着几个身披黑袍的身影。
是新生教会的信徒！
海妖的视觉远超人类，即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泽兰也一眼就辨认出被那几个黑袍人簇拥在中间的蓝发青年正是他的哥哥，休！
泽兰呼吸一滞，但他并未放任情绪失控，而是迅速伏低身体，同时将还有些不明所以的卫莲也拉得蹲了下来，两人紧紧贴在一起，最大限度地减少被发现的可能。
他和卫莲的藏身地离湖心岛极远，远到连他的感知力都无法覆盖这段距离，休的感知力不如他，理论上更不可能发现他们。
但他不敢冒任何风险，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湖心岛上那些人的一举一动。
卫莲的视力也极佳，没过多久也发现了休，他的第一反应是侧过头，有些担忧地看向身旁的泽兰，还好，对方情绪似乎还算平稳。
他稍稍松了口气，重新将注意力投向湖心岛。
休和那几个黑袍信徒好像在赶时间，待平台完全升起后，他们便迅速登上停靠在旁边的一艘小型快艇，朝着远离卫莲他们藏身地的另一侧湖岸驶去。
抵达岸边后，这一行人行色匆匆地踏上了那条通往银月城的林间小径，身影很快就被浓雾和树木吞噬，消失不见。
直到那群人走远了一些，泽兰仍保持着伏低的姿势，过了好久才缓慢地呼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状态稍稍放松了些，但眼神依然冷得吓人。
卫莲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力地握了一下泽兰紧绷的手臂，通过掌心感知到了对方身上难以抑制的颤抖。
而本就神经紧绷的泽兰被自己手臂上突然传来的温度和力量激得一怔，猛然回过神，转头对上卫莲沉静的目光。
他脸上的表情迅速恢复了平日的镇定，眼神也再无波澜。
卫莲点了点头，彻底放下心来，看来泽兰并未被个人情绪冲昏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