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机关食堂的水泥地黏着没擦净的粥渍，踩上去发黏的声响像在撕胶布，墙上 “节约粮食光荣” 的标语被油烟熏得发黑，掉了仨字的地方露出墙灰，风一吹簌簌往下掉。小马捧着缺角的搪瓷缸排队打粥，缸沿的锈迹像圈锯齿，豁口正好卡在大拇指第二关节，磨得皮肉发红。排在前面的老张头端着粥碗直跺脚，蓝布褂子上的补丁跟着颤：“听说了吗？邻县那批救灾粮，在仓库里捂得能拧出绿汤！就因为‘霉变程度评估报告’差个章，县粮食局说要等‘微生物繁殖速度检测中心’的批文，等批文下来，麻袋里的小米都长绿毛了，抓一把能当菌种用！”
小马的搪瓷缸 “哐当” 撞在打粥的铁桶上，粥溅在手腕上烫出红印。他转身往食堂角落冲，王科长正蹲在台阶上啃窝头，黄面里掺着的玉米碴子硌得牙床响，每嚼一下都皱眉。“王科长！邻县的粮发霉了！” 小马的声音劈了叉，王科长把最后一口窝头塞进嘴，噎得脖子上青筋蹦起，灌了半缸凉水才顺过气：“发就发了呗，去年咱县的救济款，就因为‘拨款用途标点符号审核’没通过，搁银行里生了三毛钱利息，最后还得写《利息归属说明报告》，光证明‘利息是钱生的’就盖了四个章。”
“这不是钱的事！” 小马把搪瓷缸往桌上一摔，豁口刮得桌面掉漆，露出底下的三合板，“是人命！他们那边有村子断粮三天了，昨天有个老太太饿晕在村口，送医院还得先填《低血糖诱因追溯表》！” 王科长掏出发黄的手绢擦嘴，手绢上的补丁比原布还厚：“你急啥？我当知青那时候，领救济粮得先证明‘自己确实饿’，村里盖了章还得去公社，公社盖了还得去县里，等拿到粮，我裤腰带都勒瘦了两圈，能直接挂钥匙串。” 他往小马碗里扒了半块窝头，“先把粥喝完，你这缸里的粥，都是经过‘淘米颗粒大小筛选’‘柴火燃烧充分度认证’的，连粥里米粒数量都报给统计局了，少一粒都算‘粮食数据造假’，比你爷爷的户口本还正规。”
小马没吃，当晚就蹲在机关宿舍的板床上写报告。台灯的钨丝快烧断了，光昏黄得像块烂南瓜，照得稿纸上的字迹发虚。他咬着铅笔头在稿纸上划，“关于建立全球粮食保障体系的可行性报告” 这行字写了又改，纸背都透了墨。凌晨三点，他攥着写满字的纸冲去找打字室的老李，老李正趴在键盘上打盹，口水把空格键泡得发涨，按下去半天弹不起来。“李叔，帮我打出来！” 小马把纸拍在桌上，老李揉揉眼睛，镜片上的指纹把小马的脸映成麻子：“标题用啥文字？得去‘文字选用合规科’审批。上个月有个卖豆腐的，就因为在包装上印了俩外文，没审批，被勒令改成‘方块形大豆蛋白制品’。”
“文字还有规定？” 小马的铅笔 “啪” 地断了，笔芯扎进掌心。文字选用合规科的办事员正用放大镜看《国际公文用语规范大全》，书页粘得像浆糊，翻页时发出撕纸的声响：“标题必须用中、英、法三种文字，每种文字的字号得经过‘字体大小校准处’审核 —— 中文标题三号字，英文四号字，法文得是小三号加粗，去年有个乡镇报的《春耕计划》，就因为英文标题用了小三号，被驳回重弄，经办人还写了《字体误用反思报告》。”
小马跑去找字体大小校准处，老张头戴着老花镜，镜片厚得像啤酒瓶底，正用尺子量一张 “合格标题样本”。他捏着小马的报告举到灯泡下，皱纹里卡着的烟丝簌簌往下掉：“中文‘全’字的横画比标准短 0.1 毫米，这叫‘文字结构失真’，得重写。” 他从抽屉里翻出本油印的《汉字笔画长度标准手册》，纸页脆得一碰就碎：“你看，‘球’字的斜钩弧度必须是 45 度，差一度都算‘国际表述不准确’，前年有份出口报告就因为这，被退回来改了七遍。”
折腾到天亮，小马攥着改了八遍的标题去找翻译，翻译是个戴假发的老头，假发套歪在脑袋左侧，露出后脑勺的白发。“法文‘粮食’这个词，字母间距得是 0.5 厘米，” 老头用直尺在纸上比量，“去年有份外贸合同，就因为间距差了 0.1 厘米，对方说我们不尊重他们的语言，订单黄了，经办人被记了大过。”
太阳爬到电线杆顶的时候，小马终于把三种文字的标题弄齐了，刚要用胶水往报告上贴，档案室的刘干事突然闯进来，腋下夹着的文件夹 “啪” 地砸在桌上：“标题得盖‘文字合规章’！还得去‘标题字数统计科’，证明总字数没超过‘国际报告标题字数上限’—— 规定是 28 个字，你这 32 个，超了 4 个，得删。”
“删哪个？” 小马的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珠。刘干事指着 “可行性” 三个字，指甲缝里还沾着红印泥：“删这个，去年县妇联的《妇女权益保障可行性方案》，就因为多了‘可行性’三个字，被批‘表述冗余’，方案压了半年才通过。” 小马把笔往桌上一摔，墨水滴在 “全球” 两个字上，晕成个黑疙瘩：“全球人民吃饭的事，怎么就不可行了？饿肚子的人能等吗？”
王科长端着粥碗从门口过，粥香混着仓库飘来的霉味钻进鼻孔。他探头瞅了眼桌上的报告，粥碗沿的豁口磕得桌面响：“急啥？我年轻时候写《关于改善食堂窝头口感的建议》，光标题就审了半个月，最后改成《关于调整粗粮细作工艺的初步构想》，才通过。” 他把粥碗往小马面前一放，粥里的米粒沉在碗底，像排整齐的小兵：“先喝粥，这粥的米粒数量都报给统计局了，少一粒都算‘粮食数据造假’，比你工资条还严谨。”
小马没喝，蹲在地上用橡皮擦那个黑疙瘩，橡皮屑堆得像座小山。窗外的麻雀在槐树上叫得欢，他突然抓起报告往墙上拍，硬纸壳封面撞出个坑：“我就不信了！” 声音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撞出回音，惊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落在那行被墨迹弄脏的标题上，像给 “全球” 两个字蒙了层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