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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雁门关,暮色便染得快了。一行人投宿在山脚下的雅致别院,青瓦土墙爬满牵牛花,檐下挂着盏旧灯笼,被晚风推得轻轻晃。屋主是位退隐的老将军,见白静气度不凡,又听江令宜报了名号,便笑着引她们去了西厢房:“这屋原是小女的闺房,四张床榻正好,姑娘们凑个热闹。”

推开门时,檀香混着晒干的艾草气息扑面而来。靠窗的梨花木榻铺着月白褥子,墙挂着幅半旧的《寒江独钓图》,案上青瓷瓶插着两枝野菊,倒有几分江南雅致。江令宜解下佩剑靠在榻边,剑穗扫过床脚的铜铃,叮铃一声脆响,惊得董清婉回头时,鬓边金步摇流苏晃出细碎的光。

“倒比驿馆自在。”董清婉抚过榻上绣着兰草的锦被,烟霞色襦裙在暮色里泛着柔光,“这针脚倒像柳青青的手艺,细密得很。”

白静正用布巾擦拭案上的铜镜,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她侧脸流淌,鬓边珍珠钗映着光,竟比铜镜里的人影还亮。“老将军说他女儿随夫去了江南,”她将铜镜摆正,映出四人的身影,“这屋便空着,倒让我们捡了个清净。”

雪仪铺床时,素白裙裾扫过地面,带起些微尘,在光柱里跳舞。她忽然发现枕下藏着本《花间集》,翻开时掉出片压干的海棠花,花瓣边缘还留着淡淡的胭脂印——想来是前主人的私藏。

掌灯后,四人围坐在案前,江令宜从行囊里摸出包杏仁酥,是大同带的特产。“尝尝,”她递到董清婉手边,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腕间,“这酥皮要起九层,倒让我想起武昌水患时,鬼子六师兄在堤岸灶台做的‘千层糕’。”她咬了口酥饼,眼尾泛起暖意,“那时灾民多,他用糙米磨粉,一层米浆一层野菜,蒸得层层分明,竟比酒楼的点心还适口。最绝的是他调的酱汁,用腌菜水、野山椒和江南带的糟油混在一起,酸辣里带着点鲜,连掉牙的老婆婆都能多吃半碗。”

董清婉拈起块酥饼,碎屑落在衣襟上,她低头去拂时,发间金步摇与江令宜的银簪轻轻碰响。“他竟还有这本事?”她笑盈盈的,眼尾泛着温柔的红,“我只知他寄来的江南腌笃鲜,笋是嫩尖,肉是五花,连汤里的百叶结都打得方方正正,说是‘武昌学的法子,用慢火煨整夜才出味’。”

白静正就着灯光翻看那本《花间集》,忽然指着“玲珑骰子安红豆”一句笑道:“雪仪还记得吗?你六师兄在武昌时,给你寄药箱,箱底总垫着张食谱,说‘病中要吃些软的,这道山药粥我在堤岸试过,用泉水炖到绵密,加半勺蜜正好’。”

雪仪的脸颊微红,指尖捻着那片海棠花:“我还留着那张纸呢,他连火候都写得仔细——‘初沸时搅三圈,二沸时盖半盏,三沸后熄火焖一刻’,倒比医书还严谨。”

夜深时,灯笼的光晕在帐上投下摇晃的影。江令宜卸了钗环,乌发散在枕上,侧脸在灯影里显得格外柔和;董清婉侧卧着,金步摇的流苏垂在枕畔,呼吸轻得像羽毛;白静靠在榻上闭目养神,月光从她微阖的眼睫滑过,宛如画中仙;雪仪则捧着那本《花间集》,听着身旁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忽然觉得,这一室的静谧比任何繁华都动人。

“说起来,”江令宜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了虫鸣,“武昌水退那天,庆功宴上缺碗像样的汤,他竟用行军锅炖了锅莲藕排骨汤。”她翻身望向帐顶,语气里带着笑意,“莲藕是从灾民那买的,排骨是伙夫省下来的,他蹲在灶台前搅了两个时辰,说‘汤要清,得撇七遍浮沫’。最后盛出来时,汤色亮得像玉,连钟清菡都叹‘这手艺,该去当御厨’。”

董清婉轻笑:“他定是把对人的心思,都用在琢磨吃食上了——就像那道桂花糕,甜得正好,从不过分。”

白静睁开眼,月光在她眼底流转:“他啊,在武昌时见孩子们吃不惯糙米,就把自己的口粮省下,磨成粉做面人,豆沙馅捏成小元宝,说是‘吃了能平安’。看着粗枝大叶,心细得像筛面的罗。”

雪仪把海棠花夹回书里,忽然闻到帐外飘来的艾草香,混着三人身上的脂粉气、墨香、还有淡淡的药草味,像被揉在一起的牵挂。灯笼渐渐暗下去,帐上的影子也静了,只有偶尔的呓语、翻身时衣料的轻响,在这小小的雅舍里,织成张温暖的网。

窗外的月光漫过墙头,牵牛花的影子在窗纸上轻轻晃。雪仪望着帐顶的流苏,忽然盼着天慢点亮——这样的同榻而卧,是千里跋涉里的意外温柔,也是奔向江南前,最安稳的一夜。而那些藏在武昌烟火里的细碎暖意,早已顺着月光,悄悄漫进了每个人的心底。

月上中天时,窗纸被月光浸得发白,檐下灯笼的光晕淡成一圈朦胧的黄。白静悄悄起身,鞋尖点过青砖地,几乎没声响。江令宜的呼吸匀净,乌发铺在枕上,像泼了墨的绸缎,月光落在她裸着的肩头,映出铠甲压出的浅淡勒痕。

白静挨着床沿坐下,指尖轻轻拂过她臂上的旧伤——是去年秋猎时为护粮草留下的箭疤。江令宜忽然动了动,睫毛颤了颤,睁眼时眼底还蒙着层睡意,见是她,便往里挪了挪,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师叔还没睡?”

“听你翻了半宿身。”白静的声音轻得像月光,“是不是又想起武昌的事了?”

帐外的虫鸣忽然低了下去。江令宜往被子里缩了缩,指尖抠着褥子上的绣纹——是朵没绣完的荷花。沉默片刻,她忽然抬眼,目光在白静皎洁的侧脸上打了个转,轻声问:“师叔……您这辈子,就没遇见过想交付真心的男子?”

白静的指尖顿在她臂弯处,月光恰好落在她微垂的眼睫上,像落了层细雪。“师门的《守一心经》,讲究‘心无挂碍’。”她的声音清得像山涧泉水,“这些年忙着行医、教剑,倒没心思想这些。”顿了顿,又补充道,“说起来,还真没哪个男子碰过我。”

江令宜的眼尾忽然染上点红,像被月光浸透的海棠。她往白静身边凑了凑,被子摩擦的窸窣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师叔,那滋味……其实很好。”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自己的腕间,那里还留着淡淡的红绳勒痕,“像北地第一场雪落在炭火上,又烫又暖。开始是怕的,怕他太急,怕自己撑不住,可后来……”

她忽然笑了,声音里带着点少女的羞怯,与平日披甲执剑的模样判若两人:“他后来抱着我,下巴抵在我发顶,呼吸烫得像酒。帐外是巡夜的脚步声,帐里就听着他心跳,咚、咚,比战鼓还让人安心。那一刻忽然觉得,再硬的铠甲,也挡不住这点软。”

白静望着帐顶流转的月光,指尖轻轻捻着自己的衣角。江令宜的声音像羽毛,轻轻扫过她心底从未被触碰过的角落。“像……像守了多年的城池,终于等到归人?”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点好奇,又有点茫然。

“比那还亲。”江令宜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要融进月光里,“是把自己拆了,又和他拼在一处,疼得钻心,却又甜得发麻。师叔,您该试试的——这世间的好,不止有经卷里的道理,还有怀里的温度。”

帐外的风忽然停了,桂花香浓得化不开。白静抬手,轻轻抚过江令宜散在枕上的乌发,指尖的凉意被她发间的温度焐热。“傻丫头。”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叹息,却没再反驳。月光漫过两人交叠的影子,在帐上织出层薄薄的银纱,像在守护这深夜里,属于女子的私密话语,也守护着那些尚未言说,却已悄悄萌芽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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