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成业见自己的提议被皇上采纳,刚松了口气,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皇上居然没有一句对他不满的话。
不仅没有一句不满的话,反而温和的有些让人费解。要知道,皇上对心腹大臣,从来没有这样温和过。
苏成业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他微微抬眼,见皇上一言不发,目光没有焦点地看向案上的密报,若有所思。
两人各怀心思,屋内好一阵没有动静。就在他再次忍不住抬头时,皇上终于缓缓开口,“你下去吧!”
苏成业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臣,有罪!请皇上治罪。”
“哦?”皇上声音微微上扬,看向他的目光越发意味深长,“你告诉朕,你有何罪。”
“臣不该识人不清,举荐李成德驻守眉州。”苏成业一开口,反而沉下心来,“如今李成德叛逃,陷眉州于险境,陷圣上于忧心之中,臣难辞其咎!”
皇上眼眸越发深邃,却是什么也没有说。
这份无语的沉默比斥责更让苏成业心悸,他不知道,这份沉默中蕴藏着怎样的雷霆之怒,自己又能不能接得住。
苏成业不提秦王,不提榷场,只把罪责圈在“识人不清”上。但皇上的反应似乎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
虽然御书房放着冰,一点也不闷热,苏成业额上的汗还是涔涔冒了出来。
“你先下去吧!”不知过了多久,皇上终于开了口。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
苏成业眼角余光瞥见皇上神色难辨,心又揪了一下。但他再不敢多话,连忙躬身垂着头,倒退着出御书房。
李成德如今叛了,皇上恐怕会琢磨苏家与秦王、李成德的牵连。若王复劝降不成,或是眉州战事生变,皇上第一个要问罪的,恐怕便是他。
秦王一死,端贵妃虽然还是占着贵妃头衔,但已经失宠多时。
苏家如今已成无根之木,若是皇上降罪,苏家便是覆巢之祸。
苏成业只觉一丝凉意爬上心头。不行,苏家上上下下上百人,不能如此坐以待毙。
......
......
慈安宫内,端贵妃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恹恹地望着几个小宫女举着竹竿粘知了。
端贵妃本就苦夏,加上一到夏日知了叫个不停,晚上总是睡不好。
睡不好便肝火旺,肝火一旺,越发睡不好。
如今的慈安宫内,宫女太监们走路都不敢大声了,生怕一不小心吵醒了贵妃娘娘,便是一场无妄之灾。
丽嫔站在一旁,将莲蓬里的莲子一颗颗剥出来,又用竹签子小心的去了芯,放在青瓷碗中。白的莲子映着青瓷碗,看着就清爽。
端贵妃拿了一颗莲子吃着,又脆又甜的莲子吃到嘴里,心里终于好受了些。
“昨日请脉的御医怎么说?”端贵妃慢条斯理地问。
丽嫔手微微一颤,垂下眼皮轻声道:“说是生九公主时伤了身子,如今要多调理一些日子。”
端贵妃指尖捏着半颗莲子,目光落在前面的小宫女身上,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皇上如今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这一个月也就来了一次,你若是还想在这宫里活出个人样来,便趁早打起精神怀上皇子。要不然,以后就是吾,也难得护住九公主。”
丽嫔脸色白了白,但终究只是低下头,细声细气答应了一声“是。”
端贵妃便不再说话,继续吃着碗里的莲子。
又做了一阵,便见一个小黄门疾步走了进来,“娘娘,苏大人送了封心来,说是让娘娘看完无论如何回个话。”
端贵妃将手中莲子放回碗中,“呈上来,让吾看看。”
她这个大哥,为了避嫌,轻易不会给她送信。像这样递信进来,实在少见。
端贵妃抬手屏退左右,一旁剥莲子的丽嫔也放下莲子,退了出去。
小黄门将封着火漆的信纸递上。端贵妃拆开信,越看脸色越凝重。
“李成德叛逃,实则将苏家置于炭火之上。王复劝降若成,或可暂避祸;若不成,皇上必追究吾举荐之罪,连带秦王旧怨,苏家恐难保全。苏家存,则贵妃娘娘尚有依靠;苏家亡,唇亡齿寒矣。”
信纸捏在掌心,渐渐被揉成一团。
端贵妃听着聒噪的蝉鸣,只觉得心口发闷。若是儿子还活着倒也罢了,如今儿子不在了,她如同剪去羽翼的雀儿,还能怎样?
“娘娘,苏大人让娘娘不管怎样想,都给他回个信。”小黄门躬着身子,声音压得极低。
端贵妃深吸一口气,将信纸折回信封,“回他‘已知晓,会设法’。”
小黄门应声退下。
端贵妃坐了良久,才将信纸塞进衣袖。皇上春秋正盛,她原本想着等丽嫔有了皇子,养在自己名下,日后有苏家的扶持,未必就不能向上争一争。
但谁料到该死的李成德居然叛逃了!
她拿起桌上的茶盏一口将茶喝下,倏然站起身来,回了自己寝宫。如今,她什么也没有,能赌的只有与皇上这十多年来的一点情分了。
夜饭吃过后,李公公急匆匆走进了御书房,“圣上,端贵妃突然病得厉害,皇后已经赶过去了,慈宁宫派人过来,说是贵妃娘娘不肯服药,就等着见你一面。”
皇上放下手中的书,“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说是心疾,有些凶险。”李公公站在一侧,恭恭敬敬回道。
皇上默然,突然有些伤感。
端贵妃品貌在众嫔妃中都是最出挑的,但自从秦王遇刺后,她便鲜少出慈安宫,每次遇到也是安安静静,连多余的话都没有几句。
他想起御花园中那个歪着头笑着看他的娇媚的少女,长长叹了口气。
“随朕去慈安宫!”
皇上一进慈安宫,便见皇后带着宫女候在廊下,见皇上到来,连忙屈膝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端贵妃怎样了?”皇上边问边大步往里走。
皇后跟在后面道:“御医已经看过了,说是突发心疾,脉象有些紊乱,御医已施针稳住气息。”
皇上脚步顿了顿,“心疾?她从前可有这病根?”
“以前未曾听说过,她身边的宫女说今日天热,端贵妃在院中坐了许久,许是暑气攻心,才诱发了急症。”皇后道:“如今御医煎好了药,只是端贵妃不肯服药,说要等见了圣上才肯喝。”
皇上挑了挑眉,“这么大的人了还是孩子气,病了不服药如何能好?”
说着话,他已经抬脚迈进了端贵妃寝殿。
烛火昏黄,端贵妃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只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见他进来,端贵妃眼中瞬间泛起水光,挣扎着要起身,“臣妾……参见陛下。”
“躺着吧。”皇上抬手止住她,走到床边坐下,伸手帮她掖了掖被子。
“陛下……”端贵妃声音哽咽,一双泪眼便直勾勾的望着皇上。
皇上温声道:“御医说你暑气攻心,好好服药,静养几日便会好转。”
端贵妃泪水便汩汩顺着脸庞滑落下来,“圣上,臣妾十七岁入宫,原以为能陪着您,看着秦王平平安安,这辈子就够了。可二郎一去,臣妾的天塌了一半……”
端贵妃泪水越涌越凶,滴落在被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臣妾自知病得不轻,就怕臣妾一走,便再也没有人为皇上做菊花茶,酿菊花露了......”
她泪眼朦胧,深情又忧伤,“皇上,一切仿佛还如同昨日,可是你都有白头发了。”
皇上眼里有了一丝痛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