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翻身下马,动作利落,走到中间那辆最华贵的马车旁,语气恭敬而恳切,带着几分如释重负。
车帘被轻轻掀开,首先探出头的是大夫人常氏。
她身着一袭月白色暗绣兰草纹的锦裙,虽历经长途颠沛,容颜稍显憔悴,眉宇间却不见半分萎靡,眼神异常清亮,透着历经劫难后的沉静。
当她抬眼望见城门上方那“金陵城”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时,身子微微一颤,眼眶瞬间泛红,晶莹的泪珠在睫羽间打转,却强忍着未曾落下。
一年前,她便是从这里被奸人诬陷,带着其余几位夫人被发配至蛮荒之地。
那一路,是忍辱负重的流放之路,是看不到希望的绝境之旅。
而今日,她终于得以重返故土,却是以清白之身,堂堂正正地归来。
大夫人刚下车,二夫人沈氏、三夫人诸葛氏便领着其余几位夫人陆续走下马车。
她们衣着皆是素色,或浅碧,或雅灰,虽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鬓发却梳理得整齐。
头上仅簪着简单的银钗,眼神里藏着抑制不住的激动,也有几分历经劫难后的从容与沉静。
几位夫人并肩而立,望着那熟悉的金陵城门,一时竟都红了眼眶。
往昔被流放出城的屈辱、蛮荒之地的艰辛与今日重归的坦荡、冤屈得雪的释然,在眼底交织成复杂的情绪,久久难以平复。
而城门之外,萧无漾早已等候多时。
仍是一身储君规制的明黄色锦袍,袍角绣着暗金色的流云纹,腰束白玉玉带,玉带钩上镶嵌着一颗硕大的东珠,身姿挺拔如孤松翠柏。
虽尚未正式登基,但眉宇间的沉稳与威严,早已压过了往日的青涩,举手投足间自有帝王气度。
见众夫人下车,他快步上前,目光首先落在大夫人常氏身上。
当瞥见她隆起的腹部时,瞳孔骤然一缩,随即涌上难以掩饰的惊喜。
声音都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夫人,一路颠簸,你们辛苦了。”
大夫人连忙敛衽行礼,裙摆划过地面,生出细碎的声响,其余几位夫人也纷纷跟上,屈膝躬身,齐声道:“见过相公。”
“快免礼。”
萧无漾伸手虚扶,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大夫人的衣袖,目光在常氏腹部流连片刻,满是珍视与疼惜。
又扫过其余几位夫人,她们虽清瘦却气色尚可,眉宇间不见郁结。
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语气愈发温和,“能平安归来,便是天大的幸事,一路劳顿,快随我入宫歇息。”
谁知下一秒,便见常氏抬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话头,语气变得坚定:“相公,慢!”
萧无漾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便见大夫人深吸一口气。
目光扫过身旁的几位夫人,彼此眼中皆是默契,又望向金陵城熙攘的街道,缓缓说道:“相公可知,一年前我们被奸人所害,发配蛮荒之时。
虽未戴着镣铐,却也是一步一步从宫中走出,经这朱雀大街,再从这城门离去。
那一路,沿街百姓或指指点点,或唾骂鄙夷。
我们忍辱负重,步步维艰,心中唯有一个念想——有朝一日,能洗清冤屈,堂堂正正地回来。”
她顿了顿,抬手轻轻抚上小腹,指尖温柔,眼神却愈发决绝:“如今冤屈已雪,奸贼伏诛。
我们不愿乘车马入宫,只想循着当初的路,一步一步走回去。
让全城百姓看看,我们萧家妇眷清清白白,从未有过半点逾矩之举;
也让那些曾经误解我们、唾骂我们的人知晓,我们蒙受的冤屈,今日终得昭雪;
更让那些长眠在流放路上的忠仆,看看我们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姐姐说得是。”
二夫人上前一步,声音清亮,附和道,“此事我们姐妹几个在路上早已商量妥当,纵使身子有些疲乏,也愿走这一程。
这不仅是为自己洗刷屈辱,更是为相公正名,为那些没能活着回来的人,讨一个明明白白的公道。”
萧无漾望着眼前几位夫人眼中的坚定与决绝,瞬间明白了她们的深意。
这哪里是单纯的徒步入宫,这是她们用最体面、最庄重的方式,向全城百姓宣告自身的清白,洗刷过往的污名,更是对那些构陷者的无声回击。
他心中既敬佩她们的坚韧,又心疼她们的不易,沉吟片刻,郑重点头道:“好,夫人说得极是,你们的心思,我都明白了。
既如此,为夫便陪着你们,一同走回宫中。”
说罢,他小心翼翼地扶住大夫人的手臂,语气轻柔得能滴出水来:“夫人身子不便,慢些走,莫要逞强,累了便歇一歇。”
“相公放心,臣妾无碍。”
大夫人浅浅一笑,眼中满是信赖与依赖,那笑容如冰雪初融,驱散了所有阴霾。
其余几位夫人也互相搀扶着,并肩而行,步伐虽缓,却异常沉稳。
丫鬟们提着简单的行囊,紧随在侧,脚步轻缓,不敢有半分喧哗。
陈恪、陈皮、王五等人也纷纷跟上,或走在队伍两侧,或垫后护卫,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护得一行人周全。
他们望着前方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当初被发配蛮荒之地,一行共十六人,皆是萧无漾的家眷与心腹。
除此之外,还有十位押送的衙差。
彭城外,遭遇逆贼伏击,丫鬟月季和如东为保护三夫人和六夫人,挺身而出,被杀手残忍杀害。
通州城内,李总管为护萧无漾周全,竟被赵崇活活打死。
等到他们艰难进入蛮荒之地时,当初的十六人,就只剩下十三人了。
那些死去的忠仆,成了他们心中永远无法释怀的痛。
而最初押送的十位衙差,如今也只剩下三人,他们历经这一年多的生死与共,早已摒弃前嫌,成为萧无漾身边忠心耿耿的猛将。
此时此刻,萧无漾扶着大夫人,走在最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