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鱼肠劫（肆）
part Four：鱼影沉浮烟水寒
书接上回！
逃离姑苏城的道路，漫长而沉默。
马车在颠簸的官道上疾驰，车帘低垂，隔绝了车外战后大地的满目疮痍，却隔不开车内令人窒息的死寂。西施蜷缩在车厢一角，身上裹着范蠡的披风，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姑苏台的血腥气。
她脸色苍白，眼睑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青影。身体里的力气仿佛在目睹夫差自刎的那一刻就被彻底抽空了，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对范蠡，那点因“救命”而生的微弱感激，早已被巨大的疏离感和冰冷的疑惧所取代。他安排路线、接应人马时的沉稳干练，此刻在她眼中，都蒙上了一层精于算计的阴影。
范蠡亦沉默着，偶尔看向西施的目光，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和刻意的温和。他试图打破这沉默：“西子，受苦了。待到了五湖，便是海阔天空。”
西施听闻微微侧过脸，望着车帘缝隙外飞速倒退的枯黄的茫茫田野，不发一言。那声音听起来温润，却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却传不到西施的心底。
几日后，马车换成了小船。又行了数日，视野豁然开朗。五湖烟波，浩渺接天。水天一色，澄澈如一块巨大的碧色琉璃。远处沙鸥翔集，近处芦苇摇曳，水面上浮动着淡淡的雾气，阳光穿透云层洒下万点碎金。
清风徐来，带着水草湿润清新的气息，拂面而来，涤荡着肺腑中残留的硝烟与血腥。小船推开碧波，缓缓驶向水云深处。站在船头的西施，终于褪去了象征吴宫过往的华服，换上了一身越地寻常的细麻衣裙，素净得如同初绽的芦花。
浩渺的烟波，无垠的自由，这曾是她幽囚深宫时，日日魂牵梦萦的景象。然而此刻，这美景落在她眼中，却像一幅褪了色的画，苍白而疏离。她心中那片被阴谋、鲜血和死亡浸透的冻土，似乎已无法再被这自然的生机唤醒。
她默默伸出手，指尖迟疑地探入微凉的湖水中。湖水温柔地包裹着她的手指。奇异的一幕发生了：几尾银鳞小鱼，自碧波深处轻盈游来，绕着她的指尖好奇地转了几圈，竟毫不畏惧地啄吻起来，继而乖巧地聚拢在她温软的掌心之下，悠悠摆尾，如同久别重逢的故友。
那久违的、带着生命律动的亲昵触感，带着清凉柔软的微痒，瞬间击穿了层层叠叠的吴宫岁月铸就的冰甲，将她猛地拽回到那苎萝山下，浣溪水暖，母亲含笑注视的遥远时光！
“它们……竟还认得……”
一声低微的、低微到几乎不被发现的哽咽，终于冲破了她紧闭的心防，溢出苍白的唇瓣。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滚落，滑过冰凉的脸颊，“啪嗒”、“啪嗒”滴入平静的湖水，荡漾出一圈圈细小而紧致的涟漪。
泪珠惊扰了小鱼，它们倏忽四散，却又很快重新聚拢回来，执着地依偎在她掌心之下。她痴痴地望着掌下那团游动的、闪烁着生命光泽的银光，仿佛想将这失而复得的、纯净无垢的温暖，永远地、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这是她破碎世界里，唯一残存的、真实的慰藉。
“姑娘掌心温软如初，灵气未减。纵是江山易主，这天地间的灵秀，终究还是认主的。”温和的男声自身后响起。
范蠡不知何时已立于她身后，换上了一身飘逸的青衫，卸去了庙堂的威仪，眉宇间似乎也沾染了江湖的洒然。他目光落在她与水亲近的姿态上，唇边噙着一丝温煦如春日暖阳的笑意，声音放得极轻，似怕惊扰了这片刻脆弱的美好。
“风波已远，尘嚣渐息。此去烟波浩渺，天地为家。西子……”
他顿了顿，语气依然温柔。
“西子姑娘，你可愿随我，扁舟一叶，渔歌互答？或择一临水小筑，渔樵耕读？看朝霞染湖，暮云归岫，儿……儿女绕膝，共老于这江湖之间？”
那“儿女绕膝”几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温柔力量，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缀满安宁与幸福的网，轻轻撒向西施千疮百孔的心。
湖水轻拍船舷，发出柔和的声响。晚风带着水汽，拂过西施鬓角散落的碎发。范蠡的话语，如同投入她刚刚因鱼儿聚拢而泛起一丝微澜的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更大的、混乱的波澜。
苎萝溪的纯真笑靥，姑苏台的彻骨寒冷，夫差自刎时喷溅的滚烫鲜血，池中锦鲤在毒酒里绝望翻腾的白肚……无数光怪陆离、冰冷刺骨的画面在她眼前疯狂交叠、撕扯！而此刻掌心的微痒，鱼儿温顺的依偎，是这疯狂世界里唯一真实的锚点。
随他去么？远离庙堂倾轧，挣脱美人计的枷锁，抛却所有不堪回首的过往，只做范蠡身边一个寻常的女子？这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星烛火，微弱，却带着致命的诱惑力，让她的心在极度的疲惫与这微茫的希冀间剧烈地摇摆、挣扎。
指尖因心绪激荡而微微颤抖，水中倒影也随之晃动、模糊。就在这心神摇曳、意志几乎要滑向那温柔陷阱的刹那，她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指尖轻轻掠过被风吹乱的鬓发，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动作。
垂下的视线，却在这一瞬间，无意间掠过身侧的、澄澈如镜的湖水！水光潋滟，不仅清晰地映出她苍白含泪的容颜，更映出了身后范蠡俯身靠近的身影！
他青衫的衣襟因俯身的姿势而微微敞开了一条线，就在那敞开的衣襟内侧，紧贴着他胸膛的位置，一截冷硬的、刺目的明黄卷轴的一角，赫然露了出来！
那颜色！那形制！西施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那是在吴宫，她传递过无数次的、再熟悉不过的颜色——只有越王勾践的密诏，才会使用如此尊贵又如此冰冷的明黄！
勾践！是勾践的密诏！原来所谓的泛舟五湖，天地为家，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一场温柔的押送！原来他温言软语描绘的桃源梦境背后，藏着的是君王冰冷无情的、赐死的旨意！
鱼儿尚知在毒酒倾泻时惊惶逃命，而她这只刚刚以为挣脱了金丝囚笼、飞向自由的鸟，却傻傻地、满怀希望地，一头撞进了猎人更温柔也更致命的陷阱！
巨大的恐惧和彻骨的冰冷瞬间攫住了她！西施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劈中！方才心头因鱼群聚拢而生出的那点微弱的暖意，被这水中倒影的残酷现实彻底击得粉碎！她猛地抽回探入水中的手！
“哗啦……！”
水声骤然炸响！受惊的鱼群如同被投入石块的银镜瞬间炸开，四散奔逃！掌心那团温软的、闪烁着生命光泽的银光顷刻间破碎、消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湖水从她指缝间淋漓滴落，一滴，两滴……如同她此刻碎落一地、再也无法拼凑的心。
水波剧烈地晃荡、扭曲，倒影中范蠡怀中那抹刺目的明黄也随之模糊、变形，却已如烧红的烙铁，带着毁灭性的真相，深深地、永远地烙印在她的眼底和灵魂深处，再也无法抹去！
西施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脸上的泪痕尚未干涸，眼中却再无半分泪意，只剩下一种经历极致风暴后的、近乎死寂的平静，深不见底，冰冷彻骨。
她抬眸，目光不再是迷茫和哀婉，而是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穿透范蠡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温润与期冀，直直刺向他青衫之下、紧贴心口的那方冰冷硬物！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散去的风，飘忽在浩渺的烟波之上，却又带着千钧的重量，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
“大夫掌中，温养的又是何物？”
她的视线，锐利如针，精准地落在他下意识欲要遮掩的胸前衣襟处，“是新的……江湖？还是……”
她微微停顿，唇边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近乎破碎的弧度，一字一顿，如同敲响丧钟，“……旧的……催命符？”
湖风骤然转冷，呜咽着掠过空旷的水面，掀起阵阵寒意刺骨的涟漪。范蠡脸上那抹温煦如春的笑意，在西施洞穿一切的目光和那冰冷的质问下，如同遭遇极寒的琉璃面具，瞬间凝固、僵硬，继而寸寸碎裂、剥落！
惊愕、狼狈、一丝被戳穿的慌乱，以及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在那张俊逸的脸上飞速变幻！他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手，猛地按向自己胸前衣襟，死死压住那泄露天机的硬物轮廓！
这个动作，快如闪电，却又无比清晰。它本身，已然是最残酷、最无可辩驳的答案！一切的温言软语，一切的桃源蓝图，都在这个欲盖弥彰的动作面前，轰然崩塌，化为齑粉！
扁舟在无垠的烟波中轻轻摇晃，水声潺潺，像无数小鱼在幽暗的水底发出无声的叹息，又像是为一场精心编织的幻梦，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西施望着范蠡那只死死按在胸前的手，望着他眼中破碎的伪装和狼狈，忽然感到一种荒谬绝伦的解脱。她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缓缓地、决然地转过身，面向那浩渺无垠、深不见底的湖水。素色的衣裙在冷风中飘动，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终于看清了所有罗网的蝶。
她微微仰起头，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水腥味的、冰冷的空气。然后，在范蠡惊悸的目光中，她向前一步，身体如同一片失去依托的秋叶，轻盈地、义无反顾地，坠入了那片曾倒映出所有真相的、深沉的湖水之中。
“噗通……”
水花很小，很快被涟漪吞没。
湖面，只剩下破碎的波光，和一只空空荡荡的小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