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那碗泡面的余温，在踏入“磐石维修”的瞬间就被眼前的狼藉彻底浇灭。
扭曲变形的卷闸门像个巨大的伤疤，豁口处灌进来的夜风卷起地上的碎木屑和灰尘。被撞翻的工具架七扭八歪，扳手、螺丝散落一地，几个装着电子元件的塑料盒被踩裂，零件滚得到处都是。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铁锈味和……若有似无的寒意。
苏青博士看着这景象，肩膀垮了下来，重重叹了口气：“唉…这…这得收拾到什么时候啊！”
鹿玖没说话，默默走到被踹得凹陷的门边，伸手摸了摸那冰冷的金属褶皱。老王叔的信任是暂时的，正当防卫的认定也非板上钉钉。这扇破门，就像他们现在的处境，摇摇欲坠，急需修补。他弯腰，开始一块块捡拾散落在地上的门锁碎片，动作沉默而专注。
李如玉的目光在店内缓缓扫过，最终落在那台依旧在角落发出稳定嗡鸣的“炎阳炉2.0”上。炉子暖黄的光芒，是这片狼藉中唯一安稳的光源。她缓步走过去，在炉子旁边的旧沙发（唯一幸免于难的家具）上坐下，闭目调息。一丝极淡的白气在她口鼻间萦绕，随即又被吸入体内，她的脸色在炉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
苏青博士也赶紧加入清理，两人合力把翻倒的工具架扶正，开始归置散落的东西。鹿玖把门锁碎片收集好，又找来几块厚木板和工具箱，准备先临时把门上的大豁口钉起来挡风。
“鹿玖！”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点犹豫在门口响起。
鹿玖一回头，只见老王叔去而复返，没穿制服，只套了件厚夹克，手里还拎着个工具箱。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探头探脑的街坊，都是这条老街上的老面孔——开杂货铺的老赵，修自行车的老孙头，还有热心肠的王婶。
“王叔？您这是……”鹿玖有些意外。
老王叔没立刻答话，他先探头看了看店里的惨状，又瞥了一眼闭目养神、气场依旧冻人的李如玉，这才压低声音对鹿玖说：“不放心，过来看看。这…这也太狠了！”他指了指破门，眉头拧成疙瘩，“那帮孙子！你放心，这事儿没完，所里会查清楚！”
他顿了顿，把工具箱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是锤子、钉子、钢锯条。“光钉木板不顶事，风一吹就开。我给你带了点家伙什儿，先把门框加固一下，至少能顶到天亮。老赵铺子里有块备用的厚三合板，尺寸差不多，先拿来顶着。”说着，他朝身后的老赵示意了一下。
老赵赶紧点头：“对对，我这就去扛过来！”
老王叔又看向鹿玖，眼神复杂，带着点长辈的关切和公事公办的严肃：“小玖啊，事儿呢，叔大概心里有数。但规矩就是规矩，你这几天…老实点，别乱跑。还有…”他朝李如玉的方向努了努嘴，声音压得更低，“你这位朋友…‘气功’很厉害，但…悠着点，别太显眼了。这世道，太邪乎的东西，容易惹麻烦，懂吗？”
鹿玖心中一凛，知道老王叔这是在隐晦地提醒他李如玉的手段太过惊世骇俗。他用力点头：“我明白，王叔！谢谢您！今晚要不是您及时赶到，我们真不知道会怎样。”
“谢啥，职责所在。”老王叔摆摆手，接过老孙头递来的撬棍，“搭把手，先把这破铁皮弄下来。”
几个老邻居立刻忙活起来。老赵扛来了厚实的三合板，老王叔和老孙头熟练地拆卸严重变形的卷闸门残骸，鹿玖负责打下手递工具。王婶则拿起墙角的扫帚簸箕，开始清扫地上的碎屑垃圾。苏青博士赶紧去烧水，准备给帮忙的人泡茶。
一时间，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街坊们低声的交谈取代了之前的死寂，给冰冷的维修店注入了一丝市井的暖意。李如玉依旧闭目端坐，仿佛周遭的忙碌与她无关，但鹿玖注意到，她周身那层若有似无的寒意似乎收敛了一些。
“小玖啊，”王婶一边扫着地，一边絮叨，“你这店开张没多久就摊上这事儿，真是晦气！不过别怕，咱们老街坊都在呢！以后晚上留个心眼，王婶家店就在街口，有啥动静你就喊！”
“就是，”老孙头抹了把汗，“那帮混混，欺软怕硬！这回吃了大亏，估计能消停一阵。”
“消停？”老王叔正用力拧紧一颗螺丝，哼了一声，“那个铁山，医院刚传来消息，命是保住了，但伤得太重，脾脏破裂，肋骨断了三根，还伴有严重的内出血和…冻伤？反正没个一年半载下不了床！他那几个手下也够呛。张胖子倒是皮实，关着呢。这事儿大了，他们背后那个‘老板’…哼，我看他坐不坐得住！”
鹿玖心头一沉。铁山废了，但真正的威胁并未解除，反而可能更加危险。
“老板？”老赵好奇地问，“啥老板这么横？”
“不该问的别问！”老王叔瞪了他一眼，语气严厉，“这事儿复杂，你们也别瞎打听，平时多帮衬着小玖店里就行。”
众人噤声，埋头干活。
在老街坊们的齐心协力下，破损的卷闸门被拆下，门框用角铁加固，厚实的三合板被严丝合缝地钉了上去，虽然简陋，但总算挡住了寒风。店里也基本收拾整齐了。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街坊，店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炎阳炉”的嗡鸣。
“呼…”鹿玖看着加固好的门和整洁不少的店面，长长舒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席卷全身，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奇异的踏实感。这扇被邻居们帮忙修好的门，仿佛成了“磐石维修”在这条街上扎下根的象征。
他看向苏青：“博士，你也累坏了，先去后面小间休息吧。”
苏青确实熬不住了，顶着两个黑眼圈点点头，抱着平板电脑去了后面隔出来的休息室。
鹿玖走到李如玉旁边的矮凳坐下，拿起桌上凉掉的水灌了一大口。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陛下，今天…多谢了。要不是您那一下‘气功’，老王叔那边真不好交代。”他故意用了“气功”这个词，带着点调侃。
李如玉缓缓睁开眼，凤眸在炉火的映照下显得深邃，她没接茬，反而问道：“此间事了，生计何以为继？”
鹿玖一愣，随即苦笑。是啊，门坏了要修，店里的损失也要弥补，更重要的是，得想办法赚钱了。之前那点积蓄在买了“炎阳炉”零件后本就不多，这几天折腾下来更是捉襟见肘。
“还没想好，”鹿玖挠挠头，“先接点维修的活儿？或者…看看网上有没有合适的兼职？”他下意识地又想往电商那边琢磨。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李如玉的声音清冷平静，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鹿玖心湖，“汝之‘磐石劲’，初窥门径，刚猛有余，韧劲不足。汝之友苏青，体弱气虚，不堪一击。”
鹿玖眼睛一亮：“陛下，您的意思是…教我们？收学费那种？”他脑子里瞬间闪过“女帝亲传，速成武功，包教包会”的广告词，又赶紧甩掉这大不敬的念头。
李如玉淡淡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孤岂是街头卖艺之辈”。她没直接回答，只是道：“此间既号‘磐石’，便应名副其实。强健体魄，固守本心，方为‘磐石’之基。明日，店门重开。”
鹿玖怔住了。女帝陛下这意思…是要把“磐石维修”转型成…武馆？健身班？他想象了一下李如玉一身运动服，冷着脸教一群大爷大妈打拳的画面，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但内心深处，却莫名觉得…这路子，好像还真行？至少比在网店上跟人砍价强！
“陛下圣明！”鹿玖立刻拍了个不伦不类的马屁，“强身健体，正当其时！我明天就弄块小黑板写招生简…呃，写个告示！”他仿佛看到了新的希望，疲惫一扫而空，甚至有点跃跃欲试。
李如玉没再理会他，重新闭上双眼，气息沉静下去。
深夜，万籁俱寂。
鹿玖在维修店后面用几张硬纸板和旧毯子临时搭了个地铺，苏青博士已经在隔间的小床上睡熟，发出轻微的鼾声。
鹿玖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惊心动魄的战斗，派出所的盘问，老王叔和街坊的援手，还有女帝陛下那石破天惊的“武馆计划”…各种画面在脑海里交织。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数着“炎阳炉”那恒定的嗡鸣声，试图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无法忽视的颤抖的吸气声，钻入了鹿玖的耳朵。
他猛地睁开眼，侧耳倾听。声音来自前厅。
是陛下？
鹿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起身，光着脚，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挪到通往前厅的门帘边，轻轻拨开一条缝隙。
昏暗中，“炎阳炉2.0”的光芒是唯一的光源。李如玉依旧端坐在那张旧沙发上，背脊挺直。但此刻，她周身的气息却与白天的冰冷截然不同。
她在发抖。
不是寒冷的那种瑟缩，而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法抑制的轻微战栗。她双手紧紧交叠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层细密的冷汗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粘在光洁却异常苍白的皮肤上。她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原本淡色的唇瓣此刻失去了所有血色，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更让鹿玖心惊的是，以她为中心，周围的空气温度正在急剧下降！靠近沙发的地面上，甚至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肉眼可见的白霜！那台全力运转的“炎阳炉”发出的热量，似乎都被这无形的寒潮逼退了，炉子周围形成了一个诡异的低温圈！
“唔……”一声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痛苦闷哼从她唇齿间溢出。
寒毒反噬！
鹿玖瞬间明白了！白天强行催发“冰河寒域”和“截脉指”，对元气未复的她而言，消耗巨大，甚至可能动摇了压制体内寒毒的根本！此刻夜深人静，心神松懈，那恐怖的寒毒终于找到了反扑的缺口！
鹿玖脑子里“嗡”的一声，白天在派出所她淡然说出“气功”二字的画面瞬间被眼前这痛苦蜷缩的身影击得粉碎。什么女帝，什么武功盖世，此刻的她，只是一个在与体内可怕力量搏斗、脆弱不堪的病人！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君臣之别、冒犯天颜，一把掀开门帘冲了进去。
“陛下！”鹿玖冲到沙发边，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您怎么样？”
李如玉似乎被他的闯入惊动，猛地睁开眼！那双凤眸深处，不再是平日的冰冷深邃，而是一片翻涌的、带着冰蓝色泽的痛苦风暴！一股凛冽刺骨的寒意瞬间扑面而来，冻得鹿玖一个激灵。
“滚…开！”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虚弱得毫无威慑力。她想挥手推开鹿玖，手臂却只抬起一半，便无力地垂落，战栗得更厉害了。
鹿玖看着沙发上那强撑着帝王威严、身体却濒临崩溃的女子，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堵在胸口。他非但没退，反而蹲下身，目光急切地扫视四周。
“暖炉…对！暖炉！”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扑到“炎阳炉2.0”旁边。炉子的散热口依旧温热，但这点热量在弥漫的寒潮面前杯水车薪。鹿玖手忙脚乱地检查炉子背面的调节阀，试图把功率调到最大。旋钮被他拧得咔咔作响，炉体内部的嗡鸣声陡然增大，散发出的暖意明显增强了一些，但靠近李如玉的区域，那层白霜只是融化了一点点，寒意依旧刺骨。
“不够…还不够！”鹿玖急得额头冒汗。他猛地想起什么，转身冲向后面自己那个简陋的地铺，一阵翻箱倒柜，从背包深处扯出几个巴掌大小、花花绿绿的塑料包装袋——是之前超市打折时囤的暖宝宝！
他撕开包装，暖宝宝接触空气迅速开始发热。鹿玖拿着几片滚烫的暖宝宝，又冲回李如玉身边。
“陛下，得罪了！”他顾不得许多，半跪在沙发前，动作尽量轻柔地将几片暖宝宝隔着李如玉单薄的运动服，快速贴在她的小腹和后腰处——这是人体核心区域。然后又拿起两片，想塞进她冰冷僵硬的手里。
李如玉的身体在暖宝宝贴上来的瞬间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似乎想抗拒这“凡俗之物”的触碰，但那源源不断渗入体内的暖意，又让她濒临极限的身体本能地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类似叹息的呻吟，紧抿的唇瓣微微松开了一丝缝隙。
鹿玖趁机把暖宝宝塞进她冰冷的手心，用自己温热的手掌用力包裹住她颤抖的手。
“坚持住，陛下！暖起来了，马上就会好的！”鹿玖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焦灼和安抚，像个哄孩子的家长。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剩下几片暖宝宝也贴在她胳膊和腿上容易受寒的大血管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又飞快地跑回后面，把自己地铺上的毯子、甚至苏青博士搭在椅背上的一件厚外套都抱了过来，一股脑儿地、小心翼翼地盖在李如玉身上，把她裹得像一个严严实实的茧。
“炎阳炉”开到最大功率嗡嗡作响，暖宝宝持续散发着热度，厚厚的毯子覆盖上来……多重热源的包围下，李如玉身体那剧烈的颤抖终于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弱。她急促而痛苦的喘息声也渐渐平缓下来，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股失控的、冰蓝色的痛苦风暴，似乎正在被强行压制回深渊。
她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被冷汗濡湿，粘在眼睑下，脆弱得让人心头发紧。苍白的脸上，总算恢复了一点点极淡的血色。
鹿玖半跪在沙发旁，不敢离开，紧张地观察着她的状态，直到确认那恐怖的寒意确实在消退，她才长长地、无声地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自己后背也惊出了一层冷汗，被店里的冷风一吹，凉飕飕的。
他不敢惊动她，只是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守着炉火，守着暖宝宝微弱的热度，守着被毯子包裹的、安静下来的女帝。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睡颜褪去了所有的凌厉和冰冷，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疲惫和脆弱。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在不知疲倦地闪烁，映照着这间刚刚经历风暴、正在艰难修复的小店。而在这片狼藉与暖意交织的空间里，一个来自异世的帝王，正倚靠着凡尘的微温，对抗着体内蛰伏的冰河。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