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内的那口鲜血,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汴京朝堂乃至整个官场掀起了难以平息的暗涌。陈砚秋生死未卜,被紧急送往太医局救治,官家虽未明确表态,但已下旨责令严查刑讯及中毒之事。那枚引发轩然大波的玉佩被三司共同封存,但其投射出的零散词句,却如同鬼魅般萦绕在无数知情者的心头,驱之不散。
韩似道表面镇定,依旧每日入值政事堂,处理公务如常,但府邸书房的灯火,却常常彻夜不熄。他能感觉到,那无形的网正在收紧。赵明烛藉口养病,连日告假,闭门不出,但皇城司的暗探活动却明显频繁起来,一些原本依附于韩党的中层官员,态度也开始变得暧昧不明。
山雨欲来风满楼。
皇佑四年三月乙未,夜。汴京城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唯有更夫梆子声偶尔划过夜空。
枢密副使府邸,书房。
赵明烛并未安寝,他身着一件深色常服,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异色的瞳孔在烛光下却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桌上摊着一幅汴京详图,上面用朱笔圈出了几个地点。
“消息确认了吗?”他头也不回地问道,声音低沉。
阴影中,一个身着皂衣、气息内敛的汉子躬身答道:“回禀枢副,确认了。我们的人盯了韩府三日,发现其管家韩福昨夜子时,趁夜自后门出,并未去往任何商铺或酒楼,而是绕道城西鬼市,与一身份不明的胡商接触,递送了一封密信。我们的人设法掉了包,这是抄录本。”汉子说着,双手呈上一张薄纸。
赵明烛接过,快速浏览。信是用契丹小字书写,内容涉及边境粮草调度、宋军部分驻防位置的“咨询”,以及催促一批“旧年木材”(暗指军械)的交易。落款处是一个模糊的狼头印记。关键之处在于,在契丹文字的夹缝处,用一种极细微的笔触,留下了一个汉文暗记——“清河道安”。
“道安……”赵明烛眼中寒光一闪,“是丁谓旧党余孽的那个道安?”他立刻联想到数十年前那场牵连甚广的党争,若“清河”根系如此之深,其可怕程度远超想象。“原件呢?”
“已按原样封好,让韩福的人送出去了,未打草惊蛇。”
“很好。”赵明烛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等了。陈砚秋在金殿上以命相搏换来的契机,稍纵即逝。他猛地转身,“传我令,点齐皇城司亲从官第三、第五指挥,即刻包围韩府!没有我的手令,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另,派人持我令牌,速去请开封府尹协同办案!”
“是!”
夜色中,皇城司这座庞大的特务机器开始高效运转。一队队身着黑色劲装、腰佩制式军刀的亲从官,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穿过汴京的街巷,迅速而精准地将位于内城黄金地段的韩府围得水泄不通。火把次第燃起,跳动的火焰映照着士兵们冷峻的面庞和森然的兵刃。
几乎是同一时间,将作监丞薛冰蟾的宅邸后门悄然打开。薛冰蟾一身利落的短打装扮,身后跟着数名她精心挑选、精通土木机关的心腹匠人。他们并未举火,借着微弱的月光,快速向位于皇城西南角、已被查封的“兰台旧友”书肆旧址潜行。
赵明烛给她的任务同样关键——趁韩似道被府邸变故吸引注意力之际,突袭“兰台旧友”的密室,起获其中可能藏匿的科举试题库与边防线图!陈砚秋玉佩投影中提到的“木樨巷丙三”仓库已被查,但根据墨娘子残存网络最后传递出的模糊信息,“兰台旧友”才是真正的核心枢纽。
韩府大门被砰然撞开,赵明烛亲自带队闯入。府内顿时一片鸡飞狗跳,女眷的惊叫声、仆役的慌乱奔跑声不绝于耳。
“韩似道何在?”赵明烛厉声喝问。
老管家韩福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回……回禀枢副,相公……相公他在书房……”
赵明烛不再多言,径直带人冲向书房。书房门紧闭着,里面透出灯光。他示意士兵戒备,自己上前猛地推开房门。
书房内,韩似道端坐在太师椅上,身着紫色官袍,头戴长翅官帽,竟是一副准备上朝的打扮。他面前的书案上摆放着茶具,茶水尚温。见到赵明烛带兵闯入,他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淡淡道:“赵枢副,深夜率兵擅闯执政府邸,是何道理?可有圣旨?”
赵明烛亮出那封密信的抄录本,冷声道:“韩参政,不必再惺惺作态了。勾结外敌,泄露军机,人赃并获!你还想等什么圣旨?”
韩似道瞥了一眼那信纸,嘴角勾起一丝嘲讽:“区区一封来历不明的胡商密信,契丹文字,便能定当朝参政的罪?赵枢副,你是否太过儿戏了?谁知这不是有人刻意构陷?”
“构陷?”赵明烛冷笑,“那‘清河道安’的暗记,也是构陷?韩参政,伱与‘清河’组织的关系,还要我一一说明吗?金殿之上,陈砚秋用命换来的线索,指向的难道不是你?”
听到“清河”二字,韩似道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依旧强自镇定:“荒谬!什么‘清河’?本官一概不知!赵明烛,你休要血口喷人!”
就在双方对峙之时,薛冰蟾那边也遇到了麻烦。
“兰台旧友”书肆内部结构比想象中更为复杂。外围的查封条完好无损,但内部却有多处机关暗门。薛冰蟾凭借着对建筑结构的深刻理解和过人的机关术造诣,带领匠人一路破解,终于找到了隐藏在最深处的一间密室。
密室的石门厚重,门上并无寻常锁孔,而是雕刻着复杂的星图纹路,中心位置有几个可以活动的玉质棋子般的凸起。
“是星象锁!”一名老匠人低呼。
薛冰蟾仔细观察着星图纹路和玉质棋子,脑中飞快地回忆着陈砚秋曾向她转述的、关于“墨池祭”仪式的一些细节和星象关联。她伸出纤细却稳定的手指,按照某种特定的顺序和方位,开始拨动那些玉质棋子。
“紫微移垣……文曲暗度……天机隐现……”她口中默念着从陈砚秋那里听来的零碎口诀,手指如同舞蹈般在星图锁上移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密室外的通道里寂静无声,只能听到几人沉重的呼吸声。所有人都知道,一旦失败,可能触发自毁机关或者惊动守卫。
终于,当最后一枚棋子归位,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厚重的石门缓缓向内开启了一条缝隙。
薛冰蟾深吸一口气,率先侧身而入。
密室内空间不大,却堆满了东西。靠墙是一排排书架,上面并非书籍,而是一卷卷用黄绫包裹的卷轴——正是历届科举殿试、会试的试题原稿以及大量备选题库!另一侧,则摆放着数个铜皮包角的木箱,打开一看,里面是绘制在绢帛上的精细地图——北疆边防兵力部署图、黄河漕运险要图、甚至还有标注着各地粮仓、武库位置的内部详图!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往来账册,记录着巨额资金的流动,关联着诸多朝臣、商号,以及……与辽国、金国某些势力的“特殊贸易”记录。
证据确凿,触目惊心!
“快!将所有账册、地图、试题库,全部装箱封存!小心轻放!”薛冰蟾强压住心中的震撼,立刻下令。她明白,这些物证,足以将韩似道及其党羽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然而,就在匠人们开始紧张搬运之时,薛冰蟾的目光被密室最里面一个不起眼的矮几吸引。矮几上放着一个紫檀木盒。她走过去,打开木盒,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半枚造型古朴、质地非金非玉的令牌。令牌上刻着复杂的云水纹,中间是一个篆体的“清”字,但令牌是不规则的断裂状,显然只是其中一半。
这半枚令牌,与之前林小姐暗中交给陈砚秋的那块残玉,无论是材质还是断裂的缺口,都惊人地吻合!
薛冰蟾心中剧震,立刻将这半枚令牌小心收起。
当薛冰蟾带着满载证据的车队赶到韩府,与赵明烛汇合时,韩府内的搜查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在书房的一处夹墙内,搜出了与那封密信笔迹一致的其他信函原件,以及更多与金国方面往来的文书,其中甚至提到了如何利用科举舞弊安插人手,长期掌控朝局的具体策略!
赵明烛将薛冰蟾带来的账册、地图、试题库,以及那半枚令牌,与韩府搜出的密信原件一并陈列在韩似道面前时,这位权倾朝野的参政大人,脸色终于彻底灰败下去,失去了所有血色。
他知道,大势已去。
“韩似道,”赵明烛声音冰冷,“你还有何话说?”
韩似道闭上双眼,久久不语,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疯狂,他喃喃道:“……清河……不会……就此终结……”
天色微明,开封府尹带着衙役赶到,正式将韩似道革职羁押。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整个汴京城。
翌日,朝会之上,赵明烛联合多位御史、谏官,将确凿证据一一呈上。朝堂震动,举朝哗然!勾结外敌、泄露军机、操控科举、贪墨国帑……任何一条都是十恶不赦之大罪!而这一切,竟然隐藏在道貌岸然的执政大臣身上!
官家震怒,当庭下诏,将韩似道打入天牢,严加看管,其家产抄没,亲族党羽涉案者,一律交由三司严审。
一场席卷朝野的风暴,似乎随着韩似道的倒台而达到高潮。陈砚秋以生命为赌注播下的火种,终于燃成了焚毁黑幕的熊熊烈火。
然而,手握着那半枚“清河”令牌,赵明烛和刚刚从鬼门关被拉回来、依旧虚弱不堪的陈砚秋心中都清楚——
韩似道,或许只是一枚被推至前台的棋子。那断裂的令牌预示着,真正的“清河”宗主,那条潜藏在更深处的巨鳄,依然隐在迷雾之后,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惊雷虽落,雨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