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子和三个年轻汉子围到暮时床边,高兴道:“村长,您终于醒了。”
“这是……”暮时刚睁开眼,视线扫过陌生的药柜与弥漫的草药香,声音微哑。
这里陌生,不是他家里。
他们把他送到药铺了?
谷子忙往前半步,又怕碰着他的伤,手悬在半空解释:“村长,您后背的伤突然加重,在山上晕了过去,晕了两天。我们没办法,几个轮流背,只好把您送到双河村的药铺。林大夫昨晚上还说,幸亏送得及时,再晚半刻……”
他把“性命之忧”咽了回去,村长都已经醒来了,何必说些不吉利的话冲人晦气?
暮时缓缓点头,后背上缠着的纱布传来微凉的触感,他能隐约察觉到伤口被仔细处理过。
身上的低热让他眼皮发沉,本想阖眼再歇会儿,目光却无意间扫到了站在最后面的江阙。
玄色衣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他站着,站的直愣,侧脸冷白得像覆了层薄霜。
暮时的目光骤然凝住,瞳孔微缩。
他竟没回京?转瞬又想到言冰,心底了然,定是言冰把消息透给了他。
江阙也正看着他,黑眸深不见底,像藏着翻涌的暗流,却没说话。
暮时收回目光,对谷子道:“我已经没事了,你们先回村吧。”
俩人算账时,不免提到之前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损了面子,让人看着他难为情。
“可您的身体……”谷子挠了挠头,另外两个汉子也跟着点头,脸上满是担忧。
暮时抬眼看向他们,眉梢微挑,尾音轻轻落了个:“嗯?”
他还是平日那副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模样。
谷子叹了口气,终是松了手:“那行,村长您要是不舒服,就喊小白,我们也会跟着过来。”
小白就是雪豹,暮时只要吹了哨,它们就能听到过来。
说完,谷子才带着几个汉子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屋里瞬间只剩下暮时和江阙。
江阙转身走向桌边,瓷壶碰着杯沿发出轻响,他倒了杯温水,手捏着杯壁走过来,声音没什么温度:“口渴吗?”
暮时僵着脸没应声,只盯着他袖口绣着的暗纹。
江阙也不勉强,俯身把他身后的枕头垫高了些,左手轻轻托着他的后颈,右手将杯子递到他唇边。
温水滑过干裂的喉咙,带着瓷杯的凉意,舒缓了火烧火燎的疼。
暮时喝着水,目光落在江阙冷白的下颌线上,刚想开口,就听见江阙垂眸道:“喝完水,我再跟你算账。”
他这话一出,暮时反倒不急了,唇瓣贴着杯沿,小口小口地喝,故意放慢了速度。
一杯水见了底,暮时才轻声说:“我还渴。”
江阙瞥了他一眼,没拆穿他那点小心思,转身又倒了一杯。
就这么一来二去,暮时连着喝了三杯水,茶壶里的水都见了底,他才揉了揉额角,声音带着虚弱的倦意:“不喝了,头疼,想睡。”
江阙把杯子放到桌上,瓷杯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
他走到床边,看着暮时迅速闭上的眼睛,喉间溢出一声冷笑,俯身伸手,捏住了他的耳垂,指腹微微用力,他的力道不算重,却带着隐忍许久的火气,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你这个骗子。”江阙的声音压得很低,黑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恨多一些,还是想念多一些。
他跟暮时较劲了十多年,从少年时的生死仇敌,到后来的亦敌亦友,却突然听到他被砍头的消息。
那几天,他把自己关在屋里,茶饭不思,直到走出房门时,他才暗下决心。
就算不择手段,也要爬到他曾经的位置,查清他的死因。
江阙恨暮时恨得要死,可是他真死了,又接受不了他离世的消息。
荫封的官职,本是他最不屑的东西,可为了所谓的真相,他还是向那人低了头。
可等他加官进爵,查到了一些东西时,他才发现曾经的自己有多可笑。
江阙的手劲不自觉加重,暮时本就虚弱,耳垂被捏得生疼。
“是你太笨。”暮时说。
他等了太久,久到以为再也等不到了。
江阙不是笨,他只是没想过人心竟能这么算计。
尤其是黑心肝的暮时,把他算计的真叫一个惨!
江阙挑了挑眉,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你就这么逼我吗?”
暮时疼得抬手捂住耳朵,另一只手撑着床头想坐起来,却被江阙按住肩膀。
他看着江阙眼底的火气,妥协道:“你要是想报复我,也得等我好了再说。”
现在他这副模样,就算江阙动手,又怎么解气?
江阙松开手,看着他耳垂上红得刺眼的指印,冷笑一声:“等你好了,我打得过你吗?”
他跟暮时动手,就没占过一次便宜。
“我不还手。”暮时看着他,眼神认真。
江阙盯着他的眼睛,像是在看什么笑话,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连生死都能拿来骗人的人,这话谁信?
他移开目光,语气冷了些:“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暮时向来心思缜密,身手又好,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没人能伤得了他。
难道是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开始自虐了?
若是这样,他倒不介意代劳,下手绝对比旁人狠。
“犯了族规。”暮时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暮氏一族的规矩就是,族人可以入世,但若再回神山,就要受鞭挞之刑。
暮时把韩夫子接了回来,所以……
“你不是族长吗?”江阙追问。
他清楚神山村的规矩,族长就是村长,谷子他们现在还喊暮时“村长”,既然是族长,难道还要守这些老旧的规矩?
曾经的暮时,不是最不屑这些的吗?
“是。”暮时抬眼:“所以我把所有看不顺眼的族规,全改了。”
暮时不是为了韩夫子挨打,是因为违背祖宗的意志挨的打。
既然已经挨了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祖宗定下的规矩全废了,自己当“祖宗”,想定什么规矩,就定什么规矩。
江阙一怔,他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心底深处,却有一丝庆幸,还好,他还活着。
又想到,像暮时这样的人,本就该是祸害遗千年,怎么会这么轻易死了?
“既然活着,就好好活。”江阙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道。
“当然。”暮时看着他,“我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他刻意加重了“约定”两个字,既是提醒自己,也是提醒江阙。
俩人的约定……江阙心头一震。
是啊,暮时已经做到了,现在只剩下他了。
从前,他是为了跟暮时较劲。
可现在,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若是退怯,等待他的就是万劫不复。
而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何尝不是暮时在背后推波助澜?
“你还真是能算计。”江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他现在才彻底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钻进了暮时的局里。
暮时没有否认,只是看着他:“你最是了解我的。”
江阙听着这话,喉间溢出一声冷笑,黑眸里满是复杂:“你给自己留了退路,那我呢?你给我留了吗?”
“留了。”暮时说。
他怎么会不留呢?
江阙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好。”
暮时看着他眼底的落寞,心头一软,轻声道:“若高处太冷,我会去接你。”
“不用。”江阙立刻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不需要你可怜。”
他江阙就算输,也有自己的自尊。
说完,他把手背到身后,转身就走。
玄色的衣摆扫过门槛,留下一阵微凉的风。
暮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轻轻叹了口气。
既然已经让你如愿了,为何你还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江阙回到学堂时,情绪已经藏好,让人看来还是那个凛凛风骨的江大人。
言冰正坐在书案后,手里握着笔。
见他进来,言冰放下笔,问他:“见过他了?”
“见了。”江阙走到书案边,随手拿起一份旧书,却没力气翻开,“越来越恨他了。”
言冰听了,面无表情道:“他既然能设局让你钻进来,以你如今的身份,要对付他,还不容易?”
他虽不清楚江阙和暮时过去的纠葛,却知道俩人之间有个赌约。
暮时假死回来,大抵是为了这个赌约。
言冰觉得暮时白白让人担心一场,确实可恨。
“我一天这么忙哪有功夫跟他计较?”江阙说。
言冰看了他一眼,并不拆穿,问他:“人,你已经见了,何时走?”
“后天。”江阙说。
他这次回来是为了给韩夫子吊丧,丧事已经过去,他该启程回去了。
言冰说:“没几天就要过年了。”
“就是快过年了,才要走。”
言冰对江家的事儿一知半解,所以没有劝他,而是跟他说:“我打算建一所书院。”
江阙看着他:“这不是好事儿吗?”
言冰道:“我需要你帮我。”
建一所私学书院并不易,其中还要跟各种官员打交道,还要大笔的银子,言冰现如今一个人办不下来。
江阙知道他的顾忌,只是:“你为何要我帮你?”
言冰当了六年的官了,不乏认识一些能帮他把书院办下来的人,他怎会求他?
言冰从宣纸下拿出了一封信交给他:“师父留的。”
江阙接过信看了看。
韩夫子到底是对江阙站在高位不放心的。
江阙如今最得圣宠,可是,背后盯着他的人太多了。
说的简单直白一些,江阙就是靶子。
当年,周家在朝中权势滔天,子弟遍布朝野,连皇帝的旨意都敢阳奉阴违,渐渐成了心腹之患。皇帝隐忍许久,暗中提拔出身寒门、与周家无牵扯的暮时,授意他搜集周家结党营私的罪证。
数月后,暮时上奏,列出周家数十条罪状,证据确凿。
皇帝借势下令查抄周家,周家满门被押,昔日煊赫一时的周家一夜倾覆。
可风波未平,朝中不少曾受周家恩惠的官员,以及民间受其恩惠的百姓,纷纷上书为周家鸣冤,正中皇帝下怀。
圣上本就忌惮暮时们因灭周之功权势渐长,顺势下旨为周家平反,称此前查办乃“奸臣构陷”,便下旨砍了暮时的头。
如今,江阙是依附于‘功高权重’的定国公的臣僚,他就是当年的‘周家人’。
别看他现在青云直上,他站的这个位置太惹人人忌惮了。
言冰说:“这也是师父给你留的退路。”
江阙笑了一下,说:“好。”
江若在家里面带着娃娃,衙门的人突然上门送了好多礼,用红箱子装着。
他们把箱子打开,里面满满一箱子金光闪闪的金锭。
江若要被这金锭吓晕过去了。
“这是?”江若忐忑问。
衙门的来送礼的人笑了笑:“下官不知你家跟江大人是亲戚,既然是江大人的亲戚,就是本官的亲戚,亲戚之间礼尚往来再正常不过。”
江若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
可他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
衙门的人这是明晃晃的要行贿!
江若客气的请衙门的人在家里面坐下,让赵岐去喊了江阙。
江阙来赵家后,看到院里面的红箱子,慧深莫测的一笑,问县衙的人:“这是何意?”
县衙的人刚要解释,江阙冷了脸:“你们这是让本官作难啊!”
江阙如此一说,县衙的人忙把箱子给抬了回去,回去时垂头丧气的。
他们走后,江若的心终于定了。
他问江阙:“大哥,我汉子呐?”
怎么不见赵砚回来?
江阙也才想起来赵砚还被押在神山村当人质。
“他可能要晚一点才会回来。”
“哦。”只要赵砚没事就好。
江阙后天就要走了,估计不会在见到江若了,就跟他说:“若哥儿,你家有三个娃娃,最容易失了分寸,娃娃们看似小,其实都知道,尤其是瑾翀,他不哭不闹,可不哭不闹不意味着不想要。”
江若想着江阙跟他说这番话有什么深意。
他也并没有亏待了翀小子呀?
怎么跟他这样说了呢?
江阙是站在他的立场上说的这番话。
不过他这番话也是好意,江若点了点头:“我晓得。”
“你这样的日子就很好,小富大安,以后有的是福气。”江阙感叹的说。
江若笑了笑。
可下一句,江阙突然说:“雾哥儿投河了。”
“啊?”
江雾也是江员外的儿子,是个哥儿,比江若大一岁。
江若记得,他嫁到了京城。
当年有镇上的汉子喜欢他,来江家提亲,雾哥儿看不上那汉子的身家,就推了,他娘求江员外托了在京城当大官的大伯,把雾哥儿嫁进了京,江若听说他夫家还是当官的。
咋就死了呢?
“他的娃娃被家里面的小妾毒死了,他就只有一个娃娃,娃娃死后,他心灰意冷跳了河。”
“这样啊。”江若心里面唏嘘的叹了叹。
真可惜。
“我记得你当时好像定了林桉,咋嫁给了赵砚?”
“哦,缘分吧。”江若说。
江阙想到如今落没的林家,心想,还真是缘分。
走之前,江阙看了看翀小子。
翀小子对所有人都不冷不热的,但江若看着他跟江阙亲近,挺奇妙的。
谷子回村后,跟村里面人说了暮时的消息后,神山村的人就把赵砚给放了。
赵砚是晚上回到家的。
他回来后,照例的江若给他煮了一碗面。
他把今日县里面的官来送金子的事儿跟赵砚说了说。
现在说起来都还心慌呢。
“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金子。”江若夸张的说。
赵砚道:“咱无功不受禄,咱不要那些金子。”
江若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
其实,江若还考虑到,他跟江阙是亲兄弟不错,可到底是不熟。
而江阙如今的身份,他们也攀不上,他们只要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
江阙跟言冰熬夜一同写了祭文。
第二日,衙门的人把碑请了过来,立到了学堂外面。
江阙和言冰一起念了祭文后,俩人一笔一划的祭文刻了上去。
赵尧他们接着就唱了戏。
这次的戏演的不是什么才子佳人,而是学子求学。
裴夏演的夫子,周衡赵尧王小胖他们演的学子。
他们把夫子一心为了学生演绎的淋漓尽致。
村里面还有镇上和附近村子来看热闹的人,看了他们唱的大戏,都看哭了。
而赵尧他们也演哭了。
戏罢,情绪泄了出去后,学堂就休假了。
江阙离开了。
言冰既然跟他说了办书院的事,江阙回去后就会着人选址。
他在走之前去看了看暮时,不过他没进去,只是在药铺外面站了一会儿。
言冰还留在双河村。
韩夫子不让他守丧,左右书院没有建成,他便在这里守着吧。
学堂里面一大半的学子都休了假。
赵尧周衡还有裴夏他们,言冰没有休他们的假,让他们抓紧时间温习课业,争取把童生和秀才都考了。
演了那出戏后,赵尧他们更用功了。
韩夫子没了后,赵尧真的潜下了心,也不再看小人书了。
在家里面只要有空了就看书。
赵砚有时候半夜起夜,还能看到赵尧的屋里面点着烛火,而窗口落着一个废寝忘食读书的身影。
赵砚既欣慰又感慨。
江若看他操着闲心,跟他说:“你要真这么操心的话,明日就去镇上买些蜡烛回来。”
家里面的蜡烛都让赵尧拿走用完了。
下午海哥儿问他要蜡烛,江若在屋子里面找了半天,半根都没有找出来。
“行。”
江若想了想说:“那你再割几斤驴肉吧,天越来越冷,喝驴肉汤暖和。”
“好。还要什么?大胆说,你汉子现在可跟咱俩第一次遇见时的窘迫不一样了。”赵砚在江若面前说起了大话。
江若翻了个身睡了。
马上就要过年了,赵砚想着既然去镇上是赶集采买年货,就把江若带上了。
赵岐两口子今年都不去镇上。
海哥儿害身了,受了冷风不好,下雪后就没再出过门,一直待在厅屋里面,赵岐在家里面陪着他。
赵砚江若去了镇上赶集,娃娃们小,也不想让他们受了寒风,就没带他们,留在了家里面。
娃娃们没看到江若,三个娃娃都哭了。
最先开始哭的人是瑜哥儿,溪小子听他喊‘爹爹’,没人理,也跟着哭。
翀小子也随了一个。
赵岐和海哥儿带着他们头疼极了。
院子里面的地上都还有雪呢,娃娃们非要出去找他们的爹爹,赵岐只好杵在门口当门神。
“叔叔!”娃娃们用小拳头砸着赵岐的腿,边砸边喊。
三个娃娃非要出去。
赵岐把着门不说话,娃娃们闹了一会儿就闹累了。
海哥儿给他们烤了红薯还有板栗,喊他们过来:“可以吃了。”
瑜哥儿撅着小嘴不理人,溪小子凑着鼻子想过去,瑜哥儿瞪了瞪他。
娃娃们这么倔,海哥儿只好过来牵着他们的手,带他们走过去吃东西。
瑜哥儿死死的扒着门栏不过去。
赵岐直接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带了过去。
瑜哥儿过来后,溪小子和翀小子就好牵过来了。
溪小子本来就馋。
翀小子是看瑜哥儿都被抱过去了,自己再闹肯定也要被他那个话少的二叔给抱过去,所以主动过去了。
赵岐把瑜哥儿抱过来后,瑜哥儿在他怀里面撒泼打滚的,喊道:“爹爹!”
“哇!”
瑜哥儿小胳膊小腿挣扎着哭道。
“瑜哥儿乖,他们下午就回来了。”海哥儿摸着他的头哄他。
瑜哥儿就不听。
赵岐往他的小屁股上拍了一下,这下老实了。
安安静静的坐了下来,乖乖的吃东西了。
溪小子吃红薯,沾的嘴角都是,海哥儿看到后拿着帕子给他擦了擦。
他又怕翀小子吃板栗噎到,还给他倒了水。
上午,娃娃们被赵岐唬住了。
下午,万山来赵家喊赵岐去猪场杀猪。
马上要过年了,猪场里面有十几头猪可以出栏了,万山就想着趁过年,猪肉的价高还好卖,就打算杀了卖了。
还好赵岐知道自己夫郎压不住几个娃娃,就把溪小子和瑜哥儿带去了猪场,把最乖的翀小子留在了家里。
猪场里面杀猪,好多人都来看。
赵岐忙了起来,就没顾得上两个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