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部长刘明一早六点就拍响了我的房门。
他穿着件皱巴巴的格子衬衫，额头布满汗珠，眼角跳个不停。
手里攥着根快燃尽的红双喜，指尖都黄了。
\"林哥，白爷叫你。\"他使劲吸了口烟，嗓子沙得像砂纸，\"马上，去办公楼。\"
雨季的清晨。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来。操场上几十人排队做早操，宿管举着大喇叭，汗水浸湿了背心一大片。
远处泥泞的工地，几只野狗在脚手架下乱窜。
推开食堂后门，扑面而来股馊臭味，几个大铝锅里翻滚着稀粥，飘着三五片菜叶。
白经理的办公室在主楼三层尽头，红木门上钉着块铜牌，电焊的焊点还没磨干净。
门口站着两个黑t恤保安，腋下鼓鼓囊囊的，右裤腿绑着匕首，见了我也不行礼，只是敲敲门。
里面传来一声不耐烦的\"滚进来\"。
满屋烟味呛得人直咳嗽。白经理叼着根中华，穿着套皱巴巴的中山装，脚踩双磨得跟抹布似的解放鞋，正用把贴着红色仿皮的匕首在桌子上划拉着什么。
墙上的劣质柜式空调嗡嗡直响，出风口渗着黑水，在墙上留下道污迹。
\"坐。\"白经理头也不抬，匕首继续在桌上刻画。
我坐下，四下打量。墙上挂着两幅山水画，水墨早就晕开，像被水泡过。
桌上摆着个半截烟灰缸，里面塞满了烟头和瓜子皮。
墙角的玻璃柜里陈列着几瓶五粮液和茅台，灰尘厚得像盖了层绒布。
白经理专心致志地在桌上刻完一个大大的\"草\"字。
\"想当官不？\"他突然抬头，眼神锐利如刀，\"不用装了，你小子不是吃苦耐劳来挣钱的猪崽子。\"
\"白爷看得起，做啥都行。\"
白经理眯起眼：\"滑不溜手的泥鳅。\"他扔过来一沓纸，\"业务主管，负责新狗训练。
我接过文件一看，白氏集团红头文件，盖着枣红色印章，我的名字和\"业务主管\"职称用红笔圈着。
文件后面还有份薪资单，工资翻倍，另加绩效提成。
从小小技术员到业务主管，跨了至少三级。
\"谢白爷提拔。\"
\"少他妈废话。\"白经理把烟头按灭在桌上，桌面已经布满烫痕，\"培训中心来了批新狗崽子，五十几个，都他妈大学生。给老子驯出点样子，成绩好有赏，不好嘛...\"
他一挑眉毛，隔着烟雾都能感到寒意。
抽屉一拉，掏出把磁卡朝我甩来：\"主楼205，你的新窝。下周一交培训方案，后天开工。\"
走出办公室，刘明还在门外踱步，看见我顿时堆起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林哥，高升了？\"
\"什么时候定的？\"
\"今早大会。\"刘明凑过来，压低嗓门，\"牛耿知道后嚷嚷说你没资历，白爷叫阿龙把他拖下去了。\"
我心里一紧：\"人呢？\"
\"逗你玩的。\"刘明嘿嘿笑着，露出两颗金牙，\"就是拿铜头皮带抽了几下，关小黑屋反省去了。\"
主楼205在走廊尽头。推开门，一股刺鼻的油漆味差点把我熏个跟头。
三十多平的房间，装着块劣质落地窗，能看见后院的猪圈，一张号称红木的办公桌早就翘皮了。墙角一台老旧柜式空调，外壳都掉了几块，但总算还吹冷风。
桌上摆着台电脑，15寸的cRt显示器，旁边是部山寨机，外壳上贴着联想标，一看就是华强北货。
最扎眼的是角落有道小门，通向个独立卫生间，里面有马桶，甚至装了热水器。
这待遇，在园区里能排前十了。
\"林哥这福气，整个园区都眼红死。\"刘明站在门口，搓着手，\"那啥，以后多关照。\"
他溜走后，我泡了杯茉莉花茶，坐下开始翻阅文件。
主要是新人资料——五十三个人，男女对半，平均才二十二三岁，清一色大学生和大专生。
大多数是从福建、浙江一带招聘会上骗来的，以为是应聘外贸业务员、旅游人员和国际代表，谁知上了贼船就再难上岸。
文件末页有张表格，最后一栏标着\"合格率85%\"。
言外之意，必须保证这批羔羊里85%学成电诈精英，否则培训负责人要吃不了兜着走。
两天内，我得设计套培训课程，既要满足白经理的驯狗需求，又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给这些孩子们埋下几颗\"雷\"，提醒他们早日脱身。
接下来的两天，我几乎没合眼。查阅资料，设计课程，准备讲义。
敲定了个\"七步高效话术体系\"，表面看是剥削老弱病残的骗钱大法，实则处处暗藏漏洞，稍有常识的都能识破。
第二天早上八点，b区培训中心。
推开门，扑面而来股霉味和汗臭。
五十三名新人整整齐齐坐在位子上，睁着一双双茫然的眼睛。
那目光里除了困惑，还有一丝对未来的期待。他们多数刚毕业，不知道自己正坐在通往地狱的列车上。
墙角站着两名保安，腰带上挂着橡胶棍，冷眼旁观。
\"我是林志强，主管你们的培训。\"我站在讲台上，刻意放慢语速，\"接下来十天，我会教你们些...特殊技能。表现好的有奖，不好的...\"
一个戴眼镜的瘦高男生举起手，南方口音：\"林老师，到底是什么工作啊？合同上说外贸专员，可三天了连个货样都没见着。\"
角落里的保安往前迈了一步，我抬手制止。
\"你们的工作，简单说就是通过电话和qq联系客户，让他们购买我们的产品和服务。\"
语气平淡如水，\"具体话术和技巧，就是我要教你们的。\"
然后开始第一节《目标识别与筛选》。我用商务培训的术语包装这些阴暗内容——如何发现容易被骗的人，比如孤独的中老年，急着赚钱的年轻人，刚失恋或失业的易感人群。
讲到一半，我假装无意地加了句：\"记住，任何人在特定情境下都可能成为目标，包括你们自己。\"
下午的课是《信任建立与关系维护》。我在影碟机上放了段录像，是所谓\"优秀员工\"如何用虚假身份骗取陌生人信任的案例分析。
播放时特意强调：\"注意观察这种对话模式，网络上的身份很容易伪造，对方的每句话都要打问号，但他会让你相信这是事实。\"
保安毫无察觉，但台下几个机灵的学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第三天讲《话术设计与情绪操纵》。
我编了套\"七步诱导法\"，具体到每句开场白和过渡句，如何打消对方疑虑，如何诱导转账。
表面上看是专业骗术，实则处处是破绽，只要有点常识的人都能察觉不对劲。
\"最有效的谎言包含七成真相。\"我一边写板书一边强调，\"但再完美的骗局也有漏洞，尤其是涉及金钱的承诺，越是急着让你转账的，越要多留个心眼。\"
我觉察到墙角保安的目光在我背上扫了两下，赶紧加上一句：\"这样你们才能避开那些漏洞，让骗局天衣无缝。\"
一周下来，学员们表现参差不齐。大多数人只是机械性记笔记，眼神呆滞；
少数人却展现出惊人天赋，尤其是个叫孙明的胖子，短短三天就能流利切换多种身份，编造出让人毛骨悚然的话术。
\"林老师，我看对老头老太太下手最容易。\"孙明兴奋地发言，额头上的青春痘一颤一颤，\"他们脑子转得慢，特别相信权威，而且特别寂寞，只要陪着聊几句就能掏钱包。\"
他说这话时眼里放光，手舞足蹈，像个发现新大陆的孩子。我
强忍着呕吐感，机械地点头称赞。
第八天上午，课堂出事了。
一个女孩啪地一声站起来，板凳都翻了。
\"我不干了！\"她声音不大，教室却瞬间鸦雀无声。
瘦削的女孩，齐耳短发，国字脸，眼神倔强。她穿着件蓝色t恤，前襟印着南京大学校徽。
\"你们到底在教什么？\"她的声音有点颤抖，但坚定异常，\"这不就是诈骗培训吗？我是南大毕业的，不是来当骗子的！这些课程就是教我们怎么骗人！我他妈宁死都不干这缺德事！\"
两名保安已经冲上来了，我赶紧拦住：\"等等。\"转向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周洁。\"她抬着下巴，声音发抖，眼里却有股子狠劲，\"我知道你们要干啥，来吧，弄死我算了，反正我也跑不出这鬼地方。\"
所有人大气不敢出，仿佛连风扇的噪音都停了。我看着周洁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绝望，有愤怒，有不甘，却没有一丝惧色。
这种眼神，在这个地方太稀罕了。
\"带下去。\"我别无选择，只能下令，\"关小黑屋反省。回头报白总处理。\"
保安架着周洁走出教室，她没有哭喊挣扎，只是转头瞪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十二分的鄙夷。
那一刻，我恨不得自己从没出生过。
下午三点十五分，白经理召集全体学员到操场。三十五度的高温，暴晒的水泥地面烫得能煎鸡蛋。
五十多名学员站成方阵，汗流浃背，面如土色。
周洁跪在最前面，头发散乱，嘴角有血迹，浑身被雨水浸透，脸上还挂着泪痕，但眼神依旧倔强。
白经理踱着步子，腰里别着把老式54手枪，烟一根接一根。
他今天穿了套白色西装，和这地方格格不入，活像从港片里跳出来的古惑仔。
\"规矩很简单。\"白经理声音很轻，却让人脊背发凉，\"服从，好好活；不服，去见阎王。\"
他慢条斯理地掏出手枪，上了膛，对准周洁后脑。
\"不！\"我差点冲出去，被阿强一把摁住。
\"砰\"的一声，周洁栽倒在地，后脑开了个血洞，红白之物喷溅在水泥地上。
脑浆顺着裂缝流进排水沟，最后被蚂蚁围住。她的右腿还抽搐了几下，然后彻底不动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整个过程不到三秒。几个女学员当场晕倒，更多的人失禁了，尿骚味在烈日下格外刺鼻。
\"吊在那三天。\"白经理收起枪，语气平静得仿佛在点菜，\"让大家记住点规矩。\"
两名工人拖着周洁的尸体挂在操场边的铁架上，像挂猪肉似的。
她的头无力地垂着，血顺着头发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引来一群苍蝇。
\"培训继续。\"白经理晃到我面前，嘴角勾起一丝笑，\"争取百分百合格率，知道吗？\"
我点点头，喉咙像被铁钳掐住，一个字也说不出。
晚上回到宿舍，我反锁房门，冲进厕所，对着马桶吐了个昏天黑地。
嘴里全是酸水，胃一阵阵抽搐。缓过气来，才发现衬衫被汗水浸透，周洁的面孔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坐在床边，手指颤抖地从床垫夹层掏出个记事本。这是我特制的情报本，里页涂了种特殊药水，只有配套药水才能显现字迹。
用铅笔在纸上点了几滴药水，开始记录：周洁，南京大学中文系，23岁，2004年7月23日被枪杀，死前最后一句话是\"我宁死都不干这缺德事\"。
合上本子，我望向窗外。操场上周洁的尸体在路灯下，吊着的双臂向前伸展，像是在向谁求救。
我找了块毛巾，使劲咬住，听不见的尖叫从嗓子里挤出来。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打湿了枕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一遍遍在心里重复，不知是对周洁说，还是对自己说。
这就是我一直想打入的魔窟。现在终于身处核心，却发现自己也沾染上了恶魔的气息。
在这地方，每多待一天，我就离人类远一步。
那晚做了个梦，梦里周洁站在我面前，额头的弹孔往外冒血，眼神像两把刀。
一直问我同一个问题：\"你跟他们，到底有什么不同？\"
我无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