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的时间，足够让断掉的骨头重新长好，让撕裂的内脏缓慢愈合。
林青阳站在医院顶楼的天台上，风吹起他略显宽大的病号服，猎猎作响。他瘦了很多，脸颊的线条比以前更锋利，像是被山洪的水石打磨过。
更显眼的是他头发。
不再是纯粹的黑色，鬓角处生出了根根分明的银丝，在阳光下泛着清冷的光。这不是染的，也不是老了。这是命。是他用十年阳寿换回数千条人命的代价，是《玉匣真本》的禁术在他身上留下的永恒烙印。
他的身体里，好像有个看不见的窟窿，生命力正从中缓慢地、持续不断地流失。医生说他康复得像个奇迹，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奇迹的背后是什么。
他抬起手，掌心对着太阳。
以前，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天地间的气在指尖流动，温暖而有力。现在，那种感觉变得迟钝了，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他的力量还在，阴阳眼也还在，但驱动它们变得无比吃力，像一台大功率机器接上了一个小号的电池。
“在想什么？”
谢雨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件风衣，轻轻披在他身上。这半年来，她几乎放下了集团所有的事，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在想，我还能做什么。”林青阳没有回头，声音很轻，像是怕被风吹散。
“你能做的已经够多了，你救了那么多人。”谢雨晴站在他身边，看着远处的城市天际线，“现在，你需要的是休息。”
“休息？”林青阳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疲惫，“对我来说，可能没有真正休息的那天了。”
他转过身，看着谢雨晴，她的眼圈总是带着淡淡的黑，是长期睡眠不足的证明。他心里一抽，有些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们回去吧。”
“回哪里？”
“明理堂。”
林青阳说出这三个字，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不是回去重操旧业。
是回去，重整旗鼓。
当林青阳踏入明理堂大门时，所有弟子都停下了手中的事，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师父！”
“师父您回来了！”
叶清风、十二位首批弟子，还有后来收录的几十名学员，都聚集在大堂里。他们的眼神里有激动，有崇敬，还有一丝小心翼翼，仿佛眼前的林青阳是一件易碎的珍宝。
这半年来，明理堂没有关门。叶清风和几位资深弟子扛起了所有事，咨询、讲学，一切都井井有条。他们用行动证明，即使没有林青阳亲自坐镇，明理堂的香火依然旺盛。
林青阳扫视一圈，每个人的气场都映入他的阴阳眼中。叶清风的气场越发沉稳，如山岳一般，已经有了独当一面的宗师气象。谢雨晴的气场则带着一股凌厉的金气，商业上的果决与命理上的领悟正在融合。其他弟子，也各有长进。
他很欣慰。
但他知道，这还不够。
“都坐吧。”
林青阳走到主位坐下，动作有些缓慢。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端起一杯茶，静静地喝着。
大堂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师父身上那股不同以往的气息。不再是以前那种锐利如剑、能洞穿一切的锋芒，而是一种如深海般的沉静。
平静的海面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我今天回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林青阳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从今天起，我个人将不再接受任何一对一的命理咨询。”
一句话。
像一颗炸雷在平静的水面炸开。
“什么？”
“师父，为什么？”
“可是……外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您……”
弟子们瞬间炸开了锅。林青阳如今声望如日中天，被誉为“命理英雄”，想求他一卦的人能从城南排到城北。在这个时候宣布金盆洗手，没人能理解。
“师父，是不是身体还没好利索？”一位弟子急切地问。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林青阳抬手，示意大家安静，“这不是身体原因。”
谢雨晴皱起了眉，她最懂商业，知道林青阳这块金字招牌的价值。他个人咨询的收入，几乎是明理堂的主要来源。“青阳，这太突然了。就算要减少，也不用完全停止。我们可以提高门槛，只接最重要的案子。”
她的话很实际，也是最理性的选择。
但林青阳摇了摇头。
“我救了一座城，救不了天下人。我算得了一个人的命，算不尽苍生的运。”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靠我一个人，就算我把自己耗死，又能帮几个人？这次我能用十年阳寿去赌，下次呢？再下次呢？”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靠一个人，是江湖术士。我们要做的，不是这个。”
他站起身，走到大堂中央。
“这次大难，让我明白了一件事。《玉匣真本》也好，《太乙金钥》也罢，它们真正的价值，不是预测，不是改命，而是传承。是一种理解世界运行规律的智慧的传承。”
“一个人强，不是真的强。一个体系的建立，一种思想的传播，让千千万万的人都能掌握这种智慧，才是真正的力量。”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砸出来的。
“所以，我决定，明理堂要改。”
“怎么改？”叶清风开口了，他的表情最镇定，似乎隐约猜到了林青阳的想法。
林青阳的眼神变得深邃，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未来的景象。
“从今天起，‘明理堂’这个名字，将成为历史。取而代之的，是‘明理研究院’。”
研究院？
这个词太现代了，太学术了，跟他们熟悉的那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命理世界格格不入。
“明理研究院，将下设三个部门。”林青阳完全不理会众人的惊愕，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第一，教学部。由叶清风负责。”他看向叶清风，“你的气场稳重如山，最适合传道授业。你要做的，是把我留下的所有教材系统化，标准化，建立一套从入门到精通的完整教学体系。我们要培养的不是算命先生，是能将这门学问应用到各行各业的传承者。”
叶清风站起身，郑重地躬身：“是，师父。”
“第二，实践部。由你们几位……”林青阳点了首批十二弟子中的几位，“你们经验最丰富，心性也最沉稳。你们来负责对外咨询。但要记住，我们的目的不是给出一个答案，而是引导求助者看清自己的处境，自己做出选择。所有的咨询，都要有记录，有复盘，作为研究案例。”
被点到名的弟子们对视一眼，也站起身来，齐声应道：“遵命！”
“第三……”林青阳的目光变得悠远，“研究部。”
“这个部门，由我亲自来带。”
“我要做的，是把《玉匣真本》和《太乙金钥》这两部天书，彻底吃透、揉碎、拆解。我要把里面的每一条规律，都和现代科学，比如物理学、心理学、环境学，去做对比和印证。我要找到它们背后共通的逻辑。我要做的，不是让命理学去迎合科学，而是要证明，它们本就是同一种智慧在不同维度的展现。”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身上那股沉静的气息陡然一变，仿佛有一团无形的火焰在燃烧。那是耗尽了十年阳寿后，从生命本源里压榨出的最后一点光和热。
他这是要用剩下的生命，去搭建一个全新的，能让古老命理智慧在现代社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庞大体系！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宏大的构想震撼了，他们终于明白，师父不是退缩，而是在下一盘更大的棋。
一盘，关乎这门学问未来千百年的棋。
谢雨晴看着他，眼神复杂。她从他身上看不到一个商人的精明，也看不到一个英雄的荣耀，她只看到一个殉道者的决绝。她知道，自己再也劝不动他了。
她能做的，只有支持。
“研究院需要资金，我来解决。”她干脆地说道，这是她的承诺。
林青阳对她点了点头，算是感谢。
他走回主位，拿起毛笔，在一张崭新的宣纸上，写下了五个大字。
明理研究院。
笔锋苍劲，力透纸背，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去找最好的师傅，把这块匾刻出来，挂在门上。”他将宣纸递给弟子。
“从挂上那刻起，一个新的时代，就开始了。”
弟子们散去，各自去执行任务，整个明理堂都沉浸在一种紧张而又兴奋的氛围中。林青阳独自坐在堂中，感受着身体传来的阵阵虚弱。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争分夺秒。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刹车声在门外响起。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明理堂门口，车牌的号码很特殊，不是普通民用车辆。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戴着金边眼镜的中年男人从车上下来，他手里拿着一个印着国徽的红色封皮文件袋，径直朝大门走来。
他的步伐沉稳，眼神锐利，身上没有一丝一毫求神问卜的迷茫，反而带着一股官方的威严。
他不是来算命的。
林青阳看着他，眉头微微皱起。
他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刚刚开启的这个新时代，第一个客人，或者说第一个挑战，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