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藏王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比如收回部分权力,比如安抚一下宗室,但看着渊盖苏文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和手按刀柄的姿态,想到城外那些只听命于莫离支的悍卒。
以及……那些被“保护”起来的家眷,他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讷讷地道:“莫离支……所言甚是,一切……一切就依莫离支之意。”
看着高藏王那懦弱的样子和宗室们敢怒不敢言的神情,渊盖苏文心中冷笑。
他知道,暂时的压制已经达成。但他更清楚,这表面的顺从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只要外部压力稍减,这些蠹虫就会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争权夺利。
他必须抓紧时间,要么彻底整合内部,用铁血手段清除所有不稳定因素;要么,就必须为最终的退路,做好万全的准备。
平壤,这座高句丽最后的堡垒,在逼退了外敌之后,内部的裂痕,却比城墙上的缺口,更加致命。
渊盖苏文退出王宫,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
雪花再次飘落,比之前更加密集。
严寒仍在持续,而平壤城内的政治寒冬,似乎才刚刚开始。
他握紧了刀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冷酷。
无论前路如何,他都必须走下去,为了生存,也为了权力。
……
与此同时,大唐军队的北撤,虽避免了在平壤城下被严寒彻底拖垮的厄运,但撤回辽东城的旅程,同样是一场在冰雪地狱中的艰苦跋涉。
风雪如同跗骨之蛆,一路纠缠。道路被深雪覆盖,车马难行,不时有体弱的民夫和伤病的士卒倒下,便再也没能起来,很快被飘雪掩埋,成为这苍茫天地间一座无名的坟茔。
队伍沉默地行进,只有马蹄踏碎冻土的沉闷声响和车轮在雪地上艰难的吱呀声,交织成一曲悲怆的行军挽歌。
当那座熟悉的、被唐军鲜血反复浇灌又最终攻克的高大城池——辽东城,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许多士卒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们终于离开了那片吞噬生命的雪原,回到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雪的据点。
然而,踏入辽东城,并不意味着困境的结束。
城池虽坚,能阻挡敌军,却难以完全抵御无孔不入的寒意。
房屋大多在历次战火中损毁,能够容纳三十万大军的完好建筑寥寥无几。
大部分士卒依旧只能驻扎在临时搭建的营帐中,依靠有限的炭火和彼此体温取暖。
冻伤、风寒依旧在营中蔓延,只是相比于野外,情况稍有好转,但军医和药物依然是稀缺资源,恢复缓慢。
更严峻的问题,是补给。
辽东城本身的储粮在之前的围城和攻克战中已消耗大半,远远不足以支撑如此庞大的军队过冬。
后勤的压力,并未因后撤而减轻,反而因路途更远、冬季更深入而变本加厉。
从营州到辽东城,这漫长的补给线,此刻已成为大唐帝国动脉上一道不断渗血的伤口。
民夫们在齐膝深的雪海中挣扎前行,牛马冻毙于道,车辆损坏率极高。
每一石粮食、每一捆草料运抵辽东城,其背后都是数倍于平时的损耗和民夫的血泪。
“陛下,昨日抵达的车队,仅有预定数量的三成。”李绩,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与疲惫,向李世民汇报,“押运官报告,沿途冻毙民夫逾百,损毁车辆三十乘。照此下去,恐……恐难以为继。”
御署内,炭盆烧得再旺,也驱不散那来自财政和物资层面的寒意。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他深知,大唐初立不过三十余载,隋末动荡的创伤尚未完全平复,府库虽因贞观之治渐有盈余,但支撑这样一场规模空灭的国战,已是竭尽全力。
三十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消耗都是一个天文数字。
这漫长的补给线,每一里路都在燃烧着帝国的钱粮,消耗着关内、河东、河北等地的民力。
“传令,”李世民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沉重,“全军口粮,自明日起,减额两成。非战斗执勤人员,再减半。优先保障战马豆料及前线警戒士卒口粮。”
这道命令意味着,大部分将士即便躲过了冻伤,也将在半饥半饱的状态下熬过这个冬天。
但这已是无奈之举,不如此,库存的粮食根本无法支撑到明年开春道路化冻、补给恢复的时候。
“陛下,是否可令周边已归附的城寨筹措粮草?”有将领提议。
李积摇了摇头:“我军虽克多城,然高句丽人多怀二心,且彼等自身存粮亦不宽裕,强征恐生变乱,得不偿失。眼下,唯有倚靠国内转运,咬牙坚持。”
随着李积话音落下,众人陷入了沉默,希望似乎都寄托在了那条脆弱而昂贵的补给线上...
减粮的命令下达后,军营中的气氛更加沉闷。
虽然无人敢公开抱怨,但士卒们脸上的菜色和日渐萎靡的精神状态,无不昭示着体力和士气的下滑。
非战斗减员虽因有了遮蔽而减缓,但并未停止。
侯君集巡视营区,看着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依旧坚持操练的士卒,眉头紧锁。
他找到李积和苏定方,语气焦躁:“二位,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将士们饿着肚子,如何恢复战力?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大军被拖垮在这辽东城?”
李积相对沉稳,但眼中也满是忧虑:“侯将军稍安勿躁。
陛下岂不知将士辛苦?然粮道艰难,国内运转亦至极限,强求不得。唯有期盼寒冬早日过去。”
苏定方则道:“或许……可派小股精锐,四出狩猎,或向那些已表示归顺的小部族征调些肉食,聊补无米之炊。”
这只是杯水车薪。真正的核心问题,是那条仿佛永远也填不满的补给鸿沟。
御署内,李世民看着内侍再次呈上的、几乎空白的后续补给调度表,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帝国这台精密的机器,已经在他的意志下超负荷运转了太久。
关内、河东的民怨是否已起?府库是否还能支撑到明年夏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