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城求援的急报如同烫手的山芋,被他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那份李世民断然拒绝投降、下令猛攻的战报,像一记重锤,敲碎了他利用乙支文德和辽东城尽可能消耗唐军、拖延时间的如意算盘。
渊盖苏文知道,以李世民之能,以唐军被彻底激怒后的悍勇,乙支文德恐怕真的撑不了多久了。
辽东城,绝不能失!
这座城池不仅仅是高句丽经营数百年的第一坚城,是阻挡中原王朝进入辽东腹地的锁钥,更是高句丽军心民气的象征!
一旦城破,唐军铁骑便可长驱直入,兵锋直指鸭绿水,高句丽苦心经营的纵深防御体系将出现一个巨大的缺口。
届时,国内那些本就摇摆不定的贵族,甚至一直被他压制的王室,会作何反应?他渊盖苏文“救国权臣”的光环将会黯然失色!
必须救辽东城!必须立刻派出援军,里应外合,哪怕不能击退唐军,也要接应乙支文德残部突围,将唐军继续阻滞在辽河东岸!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而强烈。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墙上那幅标注着各方势力范围的高句丽内部舆图时,一股巨大的纠结和烦躁瞬间攫住了他。
派谁去?
高句丽如今能称得上精锐、且有足够数量可堪一战的野战兵力,除了乙支文德麾下那部分正在辽东城血战的,以及各地必须镇守要隘的守军,剩下的,大半都在他渊盖苏文直接掌控之下!
这是他废王立威、铲除异己,最终独揽大权的根本所在!
这些军队,是他的命根子,是他如今能高高在上,让王室忌惮、让贵族俯首的底气。
难道……真的要动用自己的嫡系,去填辽东城那个血肉磨盘吗?
渊盖苏文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李世民的主力虽然疲惫,但战力犹存,尤其是攻坚能力,已在辽东城下展现得淋漓尽致。
此刻派兵前去,无异于与唐军最锋锐的矛头正面碰撞。
即便能救出乙支文德,甚至暂时逼退唐军,他渊盖苏文的嫡系部队必然损失惨重。
届时,会是什么局面?
战胜了大唐这个外敌之后呢?
国内那些一直对他阳奉阴违、甚至暗中与王室勾连的贵族们,还会像现在这样“恭顺”吗?
那个被他架空、圈禁在深宫,却依然保有名义上大义名分的宝藏王,他的家族和支持者,会不会趁机发难?
他渊盖苏文能有今天的权势,靠的就是手中这把无坚不摧的刀。
刀若钝了,卷刃了,甚至断了,那些潜伏在阴影中的豺狼,立刻就会扑上来将他撕碎!
高句丽的内部倾轧,从来就不比对外战争轻松多少。
“可恶!”渊盖苏文一拳砸在案几上,震得笔砚乱跳。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那些只知道争权夺利、保存实力的国内贵族。
若是高句丽上下真能同心协力,何至于让他如此捉襟见肘!
他想起了王室还掌握着几支数量不多、但装备尚可的卫队,以及几个向来与他不对付的边境大将手中的兵力。
“是否……可以逼迫王室下令,或者以‘救国’大义,强令那些家伙出兵?”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否定了。
且不说那些人会不会听令,就算勉强派出,也必然是敷衍了事,甚至可能在关键时刻倒戈一击,将他卖得更彻底。
指望他们,不如指望寒冬早点到来。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辽东城陷落,看着乙支文德这员硕果仅存的老将战死,然后赌唐军在严寒和漫长的补给线下自行崩溃?
这个赌注太大了!辽东城一失,唐军士气大振,完全可以凭借城池进行休整,获得补给,甚至以其为前进基地,威胁更大范围。
高句丽的军心民心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
一旦形成雪崩之势,就算寒冬到来,恐怕也难挽狂澜。
“出兵是死,不出兵……恐怕亦是死路一条!”渊盖苏文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掌握至高权柄的同时,也背负了同等重量的责任和风险。
他不能像那些庸碌的贵族一样,只考虑自家的一亩三分地。
他在室内焦躁地踱步,烛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墙壁上,仿佛他内心挣扎的写照。
一方面,是国家的存亡;另一方面,是自身权势的安危。这两者本应一体,此刻却显得如此矛盾。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寒冷的夜风涌入,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
望着平壤沉寂的夜空,他仿佛能看到南方那片被战火映红的天空,能听到辽东城方向传来的隐隐喊杀声。
“不,还有机会……”渊盖苏文眼神闪烁,一个冷酷而冒险的计划逐渐在脑海中成型。
他不能将所有的嫡系都投入那个绞肉机。
但或许,可以派出一部分精锐,不是去与唐军主力硬碰硬,而是执行更灵活的任务——比如,加大力度,不惜一切代价切断唐军的粮道!
甚至,尝试组织一次规模更大的敌后渗透,直接袭击唐军大营,制造混乱,为辽东城守军创造突围的机会,或者至少……扰乱唐军的攻城节奏。
同时,他必须立刻加强对南线侯君集、苏定方所部的阻击力度,绝不能让他们与李世民主力形成呼应。
还要…再次派出使者,尝试联络更北方的靺鞨部落,许以重利,让他们从侧翼骚扰唐军。
这样,既展示了他“救援”的姿态,安抚国内情绪,又能最大限度地保存自己的实力核心。
只要熬过最艰难的时期,等到寒冬彻底发威,唐军必然撤退。
届时,击退大唐的他,威望将如日中天,就算实力有所损伤,也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
当然,这很冒险。派出去的精锐很可能损失殆尽,而一旦被唐军识破意图,或者救援不力导致辽东城迅速陷落,他依然要承受巨大的压力和指责。
但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在保全自身和挽救危局之间,最有可能的平衡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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