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非说今日是吉日,那肯定不是她的,而是师姐的。
尤其是当穆衿也来插了一脚。
她急等着要送师姐行礼,这三人互相要怎么样,都不关她的事。
穆衿却叫住了她,“还有半个时辰逐星才会离开小楼,你何必那么着急。”
他向着卢旭行了个叉手礼,两人打了个招呼,比起柴毁不说一句话就冲上去伤人更像是正常人。
皎然对他没什么耐心,她已经察觉穆衿像是一个漩涡下的深渊,只要靠近他,她就会被夺走所有光亮,如果当初她没有离开家来到他身边去配合凤凰雏行动,说不定现在她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她已认定穆衿是一面顿一面利的刀子,原先她握着顿的那头不知道另一端那样锋利,直到自己被割得鲜血淋漓,才晓得他的可怕。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吧?公子。”
事到如今还尊他一句公子是她最后的体贴了。
“我向叔父求了你回来,当年之事叔父已查明和你无关,你不必在金麟苑了,早些回来。”
皎然忍不住笑了出来,如今他还要回去么,她回得去么?
“金麟苑很好,用不着公子替我操心了。”
他的笑还在脸上挂着,可眼眸却眯了起来,好似被日光照得暂时睁不开,他总是很有耐心,“你叨扰三弟许久了,还是回似愚苑好些。”
皎然哼了一声,回头问了句,“我叨扰你了吗,柴毁?”
他上前揽住皎然,“自然没有,二哥也同意她住在我苑中,我高兴还来不及。”
皎然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揍他,原本她是很厌恶陌生男子不怀好意地触碰,让她觉得恶心,可今天她就是想要让穆衿吃瘪,“听到了吧,他高兴还来不及,公子不必多说了。”
此时他已不能冷静,他本以为皎然再厌恶他也不会在人前拂了他的面子,看来她已经憎恨他至极了。
他慢慢蜷缩起手指,背在身后握起,失态道,“那你选哪一个呢?”
皎然第一下没听懂他的意思,“选哪一个?”
话一出口才明了,无语直至,他竟然会这样揣测她,“最好两个都要。”
柴毁开心极了,“真的?”
卢公子一见这剑拔弩张的情况,识趣地连连拱手,不好意思道,“过几日我再与皎然姑娘细说,看来今日你有些棘手事。”
皎然想叫住他,他已经溜走了,方才还说自己伤重,跑起来比谁都快。
柴毁道,“他不堪重负,一看就知道,你选我,我永远不跑。”
皎然推开他凑近的脸,“你是要贴在我脸上?”
“那样最好。”柴毁红着脸说道。
穆衿呼吸急促,差点背过气去,“可惜了,跑了一个,不然你还能享齐人之福。”
皎然不甘示弱,“那是不如你跟你娘子鹣鲽情深。”
“你有胆量再说一次?”
皎然才不怕他,“好啊,再说一百遍都行。”
“你亲眼见到了?”
“见不见的,我有耳朵。”
她竟一点都不懂他,这个念头一生,他便被愤怒席卷全身,“为什么旁人说什么你都信,偏偏不信我?”
“你值得我信吗?你自己说一说,你差点害死我多少次?”
“除了第一次暗算你,我还有哪一次是真正的想要杀你?”
“噢,你还有脸说第一次,我养了一年多才恢复血气,还得多谢你手下留情,没给我彻底放干净血啊!”
“原本我只是想要吓你一次,让你自己承认,就算你后头不承认,我也打算去救你。”
“吓唬我,那是吓唬我?你真要救我,我能沦落到一路逃亡?”
“那是失误,是我没思虑好,误信了奸人。”
柴毁想要插话,可断断续续被打断三四次后,他发现全是徒劳,一句话也插不上。
最后也没落得好,留他们两人在那里争执,听着也挺没趣的。
“你只说我的错,难道你就一点错没有?”
皎然看了他一眼,“我的错?好啊,现在你是开始倒打一耙了?”
“你以为我是个傻瓜,你以为你能随意在我身边做细作,难道不是?”
皎然被噎了一下,没想到他头脑这么清晰,果然如此,从她到他身边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了她的细作身份。
他一向淡然的目光说到这里变得凶狠无比,“我以为你是可信之人,期待你能跟我坦诚,哪怕后来有一日你和我坦诚,我也不会那样愤怒,任何人都能欺骗我背叛我,可是你不能。”
“公子,你是白痴吗?不知道细作是细作么?一个细作怎么能坦诚身份?”
穆衿听她骂他是白痴,更是怒火中烧,“所以你就能毫无愧疚地骗我?”
“我……我有啊。”有愧疚,还很多,“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愧疚?”
“你的愧疚就是平常对我好一些?陪我散步时走得远一些?还是……吻我时忘情一些?”
皎然心口一跳,停顿了片刻。
他则如开闸之水,所有的质问都在他舌尖翻转,“其实你比我更狠,不是吗?”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皎然的眼眶红了,“我已经竭尽全力去爱你,在我能做到的范围内,我已经耗尽了我所有力气,那你想要我怎么样?背叛阿娘阿爹,然后告诉你真相?我是爱你,可你比起我的家人来,不值一提。”
如果最后一句话才是她的真心,当真让他心如刀割,他叹了口气,慢慢垂下眼帘。
连呼吸也变得费力。
“不论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想过真的要杀了你,在你之前,我觉得谁死在我手里,我都无所谓。”
假如他说的是真的,那她就要更心软些原谅他,可是她不甘愿,对她来说,千难万险,吃尽苦头她才回到家,可是一夜间她就失去了自己所有看重的东西。
“你想不想杀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对我的伤害已经造成,我无法再信任你,我们也回不到过去了。”
他觉得自己的口中发涩,苦得他甚至不能吞咽一下,“你要如何?”
“我希望你远离我,越远越好,这样我才能轻松一些。”
他说他做不到,“在你未曾到我身边来的日子,我伪装我的喜怒哀乐,伪装我对所有人的恨意,我在折磨和痛苦中幻想回甘,如此我才能活下去。可是有一天你来了,我所有的习惯全都被你打乱了,我也好像是一块玉石被你打碎了,你稍微碰我一下,我的血液也会沸腾。”
皎然不能理解他的疯癫,也许在这个家呆久了,所有人都会变得有些疯癫,因为这里不是平常百姓家,他们不必为了一口吃的考虑明天的日子怎么过,不必为了几文钱唉声叹气,他们永远也不会为饥饿,寒冷发愁。
正是这样的他们,说着自己饱受折磨,痛苦,要么就说自己不自由,再不然就是束缚,每个人都被束缚着啊,为什么他们从不想这一点,反而放大自己的痛苦。
全都是无病呻吟。
皎然冷冷道,“那你就不该在这里生活,你不是早就走了吗?如果这里对你来说是炼狱,你还回来做什么?你跟着阿娘,在外头不好吗?她对你那样上心,你要什么她都会给你。”
穆衿气笑了,舔了下嘴唇,再开口话语变得锋利无比,“我稀罕吗?”
他不稀罕。
他竟然不稀罕?
她那样惋惜失去的东西,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皎然气得发抖,眼中顿时阴暗起来,“怪不得没有一个人愿意陪伴在你身边,你活该被人恐惧,厌弃,你就是脑子有毛病。”她一直睁大眼睛,从她眼中几乎迸射出毒蛇的汁液,她并不在意这些话会不会毒死对方,但她要解气,“你将自己放逐黑暗中,反而要怪世道不公,你不珍惜任何你到手的,你的叔父,你的兄弟,他们虽然和你并非血脉相连,可这些年不曾亏待于你吧?你呢,你就跟柴筱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想留下来享受荣华富贵就留下来,待得厌恶了,想出去过着潇洒的日子,就说别人禁锢你。其实你们都是一类人,就是贪,你太贪婪了。”
她了解他们是怎么对他的?不,她根本不知道。被逼到死角的他也拼死一搏,“如果说我贪婪,那你就是蠢。你蠢到会被我天真的外貌蛊惑,为我动心,自己走入陷阱。你更蠢的是现在还相信周芝给你我的是什么好东西?母爱?这一样她有吗?你以为她有?呵呵!至于你那爹,死有余辜,你难道不想想周芝为什么丝毫不念旧情杀了他,他又是什么好人?”
皎然败了,她被他这番话击败了,原本对方已经落于下风,可他胜在能忍受,能撑住,很明显,皎然不是他的敌手,他深挖出让她最痛苦的话,让她开始怀疑自己,怀疑曾经所得到的爱是否是虚情假意。
他忽然将她拥入怀抱,想吻她,想和她止战,他以为他们是打了个平手,因为她伤了他,他也伤了她。
可她用力推开穆衿,强压下愤怒和绝望,扭头回到了小楼中。
就在柴彻和逐星成亲的这天晚上。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天晚上似愚苑外最高的一棵树上有人站在树枝间,起手拉弓,箭已搭上。
实在太晚,那些人回到似愚苑已经到了深夜,喜酒吃完,已是月到中天。
侍女们在前头提灯引路,后头有小厮跟着,穆衿和程鸢沉默着下了马车,走回似愚苑。
程鸢能看出他今晚一直失魂落魄,神不守舍,可他一向不爱跟她说话,她也不好开口问他,只能默默陪伴。
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脚步。
程鸢不解,“怎么了?”
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回身望着黑暗的群山,似乎在看着其中的一棵树,程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时候她真想钻到他的脑子里看看。
皎然搭箭的手一颤,难道穆衿已经发现她了吗?他在明,她在暗,照理说,他不会发现她。
可他望向的正是她的位置。
随便吧,无论他有没有发现,她今晚都要杀了她,必须如此,他抢走了她最好的东西,因为他出现,她才失去了爹娘,如果他不存在,那她不会如此痛苦。
他是个蜡做的傀儡人,全都是假的,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都不能视作常人所有,他的嘴里只能冒出谎话来,穆衿这个人,甚至比江湖上杀人不眨眼的剑客更可怕。
她早就恨透了他,现在她不能心慈手软了,否则就是给了他再次伤害她的机会。
穆衿和她隔空对望着。
她的眼中几乎燃起了熊熊烈火,而他的眼底平静一片,如一潭寒水,沉稳,寂静,也阴郁。
杀了他吧,他不过是一个玩弄人心的混蛋。
就这一次,绝不要放过他,一次杀了他,彻底让他在这个世上消失。
她闭了眼,开始幻想片刻后发生的场景,穆衿会鲜血直流,他的血会一直流到似愚苑的花草间,血低落的声音就和过去他浇那一盆百合花时流水滴落在地面上的声音一样。
等她睁眼,她的眼泪不争气地已经比穆衿的血先落了下来,手中的箭随之射出,他就站定在那里,似乎赌她会不会杀了他。
这样一个人,她真该杀了他,可是她发觉不能,他总是如此卑鄙,将选择的机会给她。
她调整了箭头,此箭将会射在他脚边的空地上。
除了威胁他,恐吓他,羞辱他,她根本做不到要他流血。
咻咻——
一箭插地,与此同时,另一只箭从相同的方向射出,两支箭一前一后几乎没差多少时间离弓。
后一支箭抬高射出直穿透穆衿的胸膛。
程鸢尖叫起来,她从来没有听过程鸢这样的可怕的叫喊声,她抱住了倒下的穆衿,瘫坐在地上。
中……中了?射中了?
是她射中了穆衿?
皎然一瞬间牙齿打颤,几乎要从树上跌落下去。
她忘记了自己是否连射了两支箭,她甚至忘了自己出来的时候,只带了一支箭。
那么第二支是谁射的,她来不及想就一跃下了树,看到穆衿倒下的一瞬间,她比死还难受。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跌跌撞撞地朝着似愚苑走,踉跄着摔倒了一下便立刻爬了起来。
在她站起来后,一双手环住了她的腰,拖着她,“跟我走!”
他捡起地上皎然掉落的弓,掩盖好脚印,“没时间了,我们立刻回金麟苑。”
她脸色惨白,然后哭了起来,“是我杀了他吗?”
那一箭当胸穿出,他一定会没命……
柴毁跟她一样面色难看,仍旧死死抓住她的手腕,“你不能去,绝不能,跟我回去!”
皎然听见似愚苑的人吵吵闹闹,他们大喊道,“有刺客!杀人了!救命!”
她像是被点了穴,呆愣在那里。
有卫兵快速移动,在靠近似愚苑,今晚注定是个不眠长夜,柴毁扯过她的肩膀,用力晃醒她,“他不一定会死,但你还留在这里,被我爹发现,只有死路一条!”
皎然被他拖拽着回到了似愚苑,她将脸埋在掌心中,仔细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脸,看着自己的手,干干净净,指节有力的手好像忽然沾满鲜血,从手指到手掌,全都是穆衿的血。
她觉得自己好像失忆了,忘了自己带出去几枝箭,也忘了她有没有稍微偏移箭头。
如果真的是她杀了穆衿,她这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她不断反思,为什么要争那一口气,为什么不能输给他一次,让他口舌略胜一筹赢了又怎么样,她也不会少一块肉,为什么她就是不能包容他。
柴毁拔腿便向着潜麟苑去,今夜他要利用好这个机会,彻底折断她的羽翼,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刚到潜麟苑外头,就见本该洞房的二哥急匆匆带着人出来了,兄弟两人见了面,一句话都顾不得说。
可是柴毁偏要此时拦住他,“神医都去了,二哥你晚一些也不要紧,你去了难道就能立刻救他?”
柴彻机敏道,“你是何时得知穆衿被刺杀?”
柴毁无奈,“二哥是怀疑我,你觉得是我射箭杀他?”
“难道不是你?”柴彻将人提到一旁,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皎然存的什么心,穆衿早就是你的眼中钉。”
柴毁嘿嘿笑了两声,“这就看错我了,今夜是你大婚之时,我就算是要杀他,也不会挑在这个时候,扰了二哥你和二嫂的春宵一度。”
“当真不是你?”
柴毁凑近了道,“是皎然。”
“什么?你亲眼看见的?”
“我跟在她后面,见她拿了弓箭,去杀穆衿。”
柴彻不信是这么一回事,皎然虽是任性,可她绝不会如此狠毒。
柴毁见二哥还疑心,伸出了手掌,那里还有痊愈后留下的伤痕,“二哥你看,此前我和她吵嘴,她一怒之下就用匕首刺穿了我的手掌,险些废了我这只手。你真以为皎然是逐星的性子,柔柔弱弱?不,她什么都敢做。”
柴彻愣愣地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只听得弟弟说,“皎然一身武功就好像湿了信子的火药。若是哪天说不准,就炸了,二哥你看这不就是结果,照我说,你得想个办法废了她的武功,如此才可保柴家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