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蓝玉不是没预想过回国会见到路风。
他想过有一天会在某种情况下不期而遇,甚至连重逢的场景都在心里演过无数遍。慕尼黑直飞沪城,法兰克福转机京市,乃至经停首尔的曲折航线,都在逻辑层面勾勒出最合理的归国路径。
可是几个选择摆在眼前时,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圈住那个熟悉的地方。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登上了舷梯,看着舱门在身后缓缓闭合,飞机引擎的轰鸣声里,藏着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出风口的微弱气流声。
谢蓝玉站在投影仪冷光边缘,整个人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路风灼热的视线里——比记忆里更加棱角分明,眉骨到鼻梁的线条流畅俊秀,唯有眼尾那颗淡褐色的小痣还固执地留在原处,像往昔岁月盖下的唯一印章。
“都出去。”路风冷着声音说。
经理和两个技术主管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迅速退了出去,厚重的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喧嚣。
“咔哒”一声轻响,门锁落下,将两人彻底关在了这个密闭的空间里。方才还略显拥挤的会议室,此刻空旷得令人心慌。
谢蓝玉站在原地,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孤绝的雪松。
他没有看路风,目光落在对面空白的墙壁上,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抖着。
他设想过无数次重逢——在陌生的街头擦肩而过,在某个行业峰会的角落遥遥一瞥,甚至是在异国他乡某个意想不到的瞬间。他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心理建设,可以用最平静、最疏离的姿态应对。
可当路风真的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带着雷霆之怒的方式站在他面前,所有预设的防线都在瞬间土崩瓦解。
路风站在原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刚才强行压抑的怒意和震惊如同岩浆在冰层下奔涌。
他猛地抬手,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狠狠扯开了那条束缚他已久的领带。
昂贵的真丝领带被随意丢弃在光洁的会议桌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像某种脆弱的弦被崩断。
他明明已经沉稳了这么多年。
在尔虞我诈的商场里,在觥筹交错的酒局上,在无数个独自熬过的通宵里,他早已将自己打磨成一台精密、高效、情绪稳定的仪器。
愤怒、悲伤、失控……这些属于“路风”本身的情绪,被他用厚厚的铠甲层层包裹,锁进了记忆最深的角落。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那种心脏被瞬间攥紧、血液逆流的感觉。
可是。
当他看到谢蓝玉,看到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看到他站在这里,以一个“德国专家”的身份,以一种全然陌生的冷静姿态……
四年间刻意筑起的铜墙铁壁,那些用无数个日夜、无数份文件、无数次假笑堆砌起来的堡垒,竟在刹那间轰然松动,暴露出底下从未愈合、依旧鲜血淋漓的伤口。
“呵……”
一声低沉压抑的、辨不出是笑还是喘息的声音从路风喉咙里滚出,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向前走了两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叩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谢蓝玉紧绷的神经上。
他在谢蓝玉面前站定,距离近得能看清微微颤动的睫毛,能闻到对方身上残留的、清冽又带着长途飞行疲惫的气息。
路风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谢蓝玉的脸,试图从那无懈可击的神情之下,找出哪怕一丝一毫过去的痕迹。
“舍得出现了?”路风听到自己问。
“工作需要。”谢蓝玉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那样冷静。
“谢蓝玉。”路风声音比刚才更沉,也更哑,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磨出来,带着浓重的、无法化解的质问和一种被深深刺痛的尖锐,
“整整四年。一千四百六十天。”他抬起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谢蓝玉的发丝,却又在最后一寸硬生生停住,悬在空中,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颤抖,“你他妈告诉我,什么叫‘工作需要’?”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压抑的怒火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砸向谢蓝玉。
“一声不响消失,人间蒸发!电话不通,信息不回,所有认识你的人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就像一滴水被太阳晒干了,连个水汽都没留下!”
路风的胸口剧烈起伏,那双曾盛满少年星光的眼睛此刻赤红,死死锁着谢蓝玉,像要将他的灵魂都钉穿,“现在,你告诉我,你因为‘工作需要’,出现在这里?出现在我负责的项目里?出现在我面前?!”
质问如同密集的冰雹,砸得谢蓝玉几乎站立不稳。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路风身上散发出的、几乎化为实质的痛苦和愤怒。他强迫自己抬起眼,迎上那道几乎要将他焚毁的目光。
他努力维持着那层薄冰般的平静,但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却无法完全掩盖。他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却依旧能听出颤音的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路总监,当年离开,我有我的原因。今天我们是来谈工作的。”
“现在,我是hafentech Gmbh派驻东海港务项目的技术负责人,负责贵公司提供的LSport-3000i桥吊控制柜与我方主控系统的集成工作。协议版本冲突的问题亟待解决,这关系到项目整体进度。”他试图将话题强行拉回冰冷的、安全的“工作”轨道。
“你的原因?”路风完全不理会他后面的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讽刺的弧度,眼底却是一片冰寒的荒芜,“过去的事都忘了?一个字不提了?”
他猛地逼近一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几乎要将谢蓝玉逼到墙角,“谢蓝玉,看着我!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你像扔掉一件旧衣服一样,把过去……把我……丢得干干净净?!”
谢蓝玉的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尖锐的疼痛让他勉强维持着清醒。
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路风,看着他眼底翻涌的赤红痛楚,看着他被愤怒和不解扭曲的英俊面容……胸腔里那道从未愈合的疤,此刻正被路风的每一个字、每一道目光狠狠地撕扯开,鲜血淋漓。
他想开口,想解释,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说啊!”路风的耐心似乎终于耗尽,声音里带着最后的、濒临崩溃的逼迫。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谢蓝玉那双眼睛,那层强行维持的平静冰面,终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的疲惫和痛苦,如同水底的暗流,瞬间涌了上来,清晰地映入了路风的眼底。
他微微侧过头,避开了路风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目光,视线投向窗外。
机械臂正将一块沉重的钢构吊起,刺眼的焊接火花如同失控的流星,纷纷扬扬地坠落。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重量,清晰地落在路风耳中:
“路风……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