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是在某个下着冻雨的清晨出现在谢蓝玉桌上的。
王梓顶着鸡窝头踹开宿舍门，电脑包上的冰碴正在滴答化水。
“路哥让我捎的，”王梓搓着冻红的耳朵，“说你那破本子跑代码像老牛拉破车。”
谢蓝玉盯着歪扭的玉坠涂鸦，马克笔的银粉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对了，他说前天你已经转钱了，所以电脑必须收下。”王梓擦着头发说。
陈嘉伟从床上翻下来，“呦，新电脑啊，路风送的？”
“二手的，路风正好认识人，帮蓝玉买的。”王梓解释说。
陈嘉伟瞟了一眼谢蓝玉桌上的电脑，“别说路风这人还挺好的，瞧着拽拽的。”
王梓立刻接茬，“那可不，路风在团里那可是最仗义的，唱歌还好听，大伙都跟他关系很好。”
开机时发出轻微的蜂鸣，谢蓝玉瞥见包里多出来的降噪耳机，低声呢喃了一句，“乱花钱。”
王梓完成任务，吃过午饭直接从食堂去了排练室。
路风除了睡觉基本不在宿舍待着，不过这两天做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
自从那天在宿舍楼下分开后，他这心里就堵得慌，简直莫名其妙，以前和哥们闹矛盾，大不了打一架就完事了，可这次怎么就这么不对呢。
他想起谢蓝玉转身离开时的背影，想起那人当时的眼神，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电脑我给啦，他收下了。”王梓凑过来，一脸八卦，“你为什么不亲自给，是不是又惹你哥生气了？”
路风瞪了他一眼，“第一他不是我哥，第二怎么就是我惹他生气，第三关你屁事？”
“得，我不管。”王梓耸耸肩，“不过今晚可有Live house的演出哦，上次你唱到一半跑出去，被指导老师骂了一顿，这次我可得提醒你别掉链子。”
路风的手指顿在琴弦上，“放心。”
“那我和蓝玉说了啊。”王梓笑嘻嘻地掏出手机，“就说你练歌练得魔怔了，晚上来看你发疯。”
路风心里正乱糟糟的，还没理清思绪呢，他一把抢过手机，“你少多管闲事。”
王梓挑眉，“那你倒是自己叫啊，这么怂一点都不像你，昨天不是还去找那个王志鹏干架吗？”
路风沉默了。他盯着手机屏幕，指尖在谢蓝玉的名字上悬了半天，最后还是把手机扔回给王梓，“随你便。”
马上进入复习周了，live house人气依然不减。
晚七点。
路风站在舞台阴影里调整麦克风架时，王梓正把谢蓝玉往一楼卡座拽。
“真不是我多管闲事，”王梓往他手里塞了罐热可可，“但路哥最近练得魔怔，琴弦都弹断三根了。”
王梓说完一溜烟跑向后台，谢蓝玉只好在喧闹中坐了下来。
开场了，周遭渐渐安静下来，舞台亮起，他看见路风在追光灯下拨响第一个和弦。黑衬衫袖口卷到手肘，小臂绷紧的肌肉随着扫弦动作起伏，腕骨绷出凌厉的弧度。
「毛衣起球的线头扫过琴箱裂缝
你拨弦时光从十二品淌进指缝
车载暖气烘烤着昨夜半融的雪
后视镜里群山正拆解自己的骨头」
路风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全场，他站在舞台上，指尖拨动琴弦的瞬间，灯光如潮水般涌来。
台下人头攒动，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角落的谢蓝玉——那人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卫衣外套，手里攥着饮料，目光穿过人群，直直望向他。
「他们说金属生锈是疼痛的具象
可我的脊背早被焊进沸腾钢水
直到你递来一颗剥开糖纸的太阳」
王梓的口琴声撕裂了副歌，路风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谢蓝玉。他看见那人微微蹙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歌词变了。
「你拾起我脱榫的肋骨充作拨片」
路风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
「从此每道和弦都在剜开旧疤，缝合溃烂的玉」
谢蓝玉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指节泛白。
台下的尖叫声几乎掀翻屋顶，路风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车载空调吞吃你弹错的第七个和弦\/我数着隧道顶渗水的霉斑像数喜糖\/你说这旋律该配场大雪最好有件旧毛衣\/而我的呼吸卡在拉链齿结成冰碴」
独特的嗓音裹着电流声撞在穹顶上，阵阵回音缭绕。不似之前快节奏的曲风，这首歌旋律舒缓，却带着直击人心的力量。
谢蓝玉坐在台下，目光自路风开口的瞬间就再也没有挪开。他的手不自觉抓紧了座椅扶手，好半天都维持着这个紧绷的姿势。
这是他第一次听完整版的《领口锈》，每一个音符就像春日里轻柔却执拗的风，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心里，搅乱了他的心湖。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蓝玉终于回神。
live house今天没有其他学生表演，四首歌结束，散场后人潮退去，路风在昏暗的楼梯间逮住要溜的谢蓝玉。
他演出服都没换，看见人要走，立刻丢下吉他，拨开人群追了上去。
学生们大多从电梯走，这里显得格外安静。
“电脑好用吗？”路风憋出一句。
楼道里安全出口指示灯散发着微弱的绿光，谢蓝玉侧过脸，避开路风的目光，“耳机很好用。”
路风：……
“王志鹏的帖子删了。”谢蓝玉突然说。
路风一愣，“你怎么知道？”
“我黑了论坛后台。”谢蓝玉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顺便查到他上学期偷拍女生裙底的证据。”
“你去找他了吗？”他问。
路风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一下，干脆坦率承认，“稍微教训了一下。”
谢蓝玉别过脸，“你没必要做这些。”
“没必要？”路风忽地提高了音量，“我一句话不对你就要扭头走，那你告诉我，我怎么做你才能不误解我的好意？”
谢蓝玉垂下眼睫，轻声说：“我只是忙而已。”
路风张了张嘴，本想继续追问，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半晌，他听见谢蓝玉开口，“为什么改词？”
“因为……”路风忽然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谢蓝玉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两颗琥珀，里面倒映着他慌乱的模样。
路风的心跳陡然加快，他想起那天晚上谢蓝玉离开时的背影，想起自己莫名其妙让王梓把电脑塞给他，想起自己一遍遍排练时的烦躁。
原词里没有那句“直到你递来一颗剥开糖纸的太阳”，也根本不是“缝合溃烂的玉”。
他擅自加了一句，还改了字眼。
谢蓝玉的指甲陷进掌心，“为什么把‘溃烂的晴’换掉？”
话没说完谢蓝玉就被路风抵在墙上。他闻到对方身上混着发胶的气息，看见路风喉结上未干的汗珠随着吞咽滚动。
“你改词的时候，”谢蓝玉声音发紧，“就没想过我可能会生气？”
路风突然笑起来，指尖划过他后颈的碎发，“你生气会来听我唱歌，会和王梓抱怨我乱花钱，会像现在这样……”他的呼吸突然乱了。
消防通道的应急灯滋滋作响，路风的目光落在谢蓝玉唇上。
这个距离能看清对方下唇沾着的荧光粉——是刚才舞台爆破时飘来的，闪着一点碎光，无端让人挪不开眼。
“路哥！人呢…”王梓的破锣嗓子从外面传来。
路风猛地后退半步，像是被自己刚才的念头烫到。
他居然想凑得再近一些，近到能将彼此紊乱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
良久，路风站在消防通道里，心跳快得像要冲出胸腔。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残留着谢蓝玉发梢的温度。
“我他妈这是怎么了？”他低声骂了一句，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以前和哥们怎么样都不会放在心上，可这次不一样。谢蓝玉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心烦意乱，一句冷淡的再见就能让他半宿睡不着。
路风想起刚才在舞台上，谢蓝玉坐在角落里，目光穿过人群望向他。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歌词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改了词。
“缝合溃烂的玉……”路风喃喃自语。
手机铃声响起，王梓的声音又从外面传来：“人呢…”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楼梯间的门走了出去。王梓挂了电话，“诶还以为你走了，团长等你聚餐呢。”
路风“哦”了一声，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走吧。”
聚餐地点是学校后街的烧烤摊，路风坐在墙角，手里攥着啤酒瓶，眼神却飘向窗外。
“路儿啊，你今天怎么回事？”阿杰凑过来，“唱完人就不见了，回来魂不守舍的。”
路风扯了扯嘴角，“没事，嗓子不舒服。”
“不舒服还喝啤酒？”林晓抢过他手里的瓶子，“来来来，喝点热水。”
“呦，路风发朋友圈了，帅啊。”季斯安笑着点了个赞。
路风没接话，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他其实不太喜欢发朋友圈，主要是懒，坐下等菜上桌的功夫，鬼使神差编辑了一条，内容就三字——「聚光时」，配图是几张舞台照。
半小时过去了，点赞评论提示的红点没断过。
他下意识瞄了眼谢蓝玉的头像，还是默认的灰色，点赞的列表里五颜六色，却始终没有这个人。
“对了，谢蓝玉今天来了吗？”季斯安突然问。
路风的手指猛地攥紧，“来了。”
“那怎么没叫他一起？”
“他……”路风顿了顿，“有事。”
王梓在旁边偷笑，被路风瞪了一眼。
“路哥，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林晓忽然问，“突然改歌词，还唱得那么深情，我差点错拍。”
路风一口啤酒呛在喉咙里，咳得满脸通红，“放屁！”
“呦反应这么大，单相思？”阿杰坏笑，“谁啊？是不是上次来看排练的那个女生？”
路风抓起一串烤肉塞进他嘴里，“吃你的吧！”
隔天。
午间的食堂二楼飘着炸鸡的油香，刚下课，学生熙熙攘攘，各个窗口前都挤着一堆人，座位几乎都满了。
谢蓝玉刚坐下，王梓就端着麻辣烫挤过来：“哎我跟你说，机电院那帮人今天又抢琴房，幸好弦乐团有专门的排练室……”
话音未落，三个黑影罩住了餐桌。
王志鹏的棒球帽檐压得很低，手撑在桌沿上冷笑：“账号黑得挺溜啊？连我以前的删除记录都扒出来了。”
王梓瞅一眼，悄声嘀咕了一句，“尼玛傻逼还带自爆的……”
谢蓝玉舀了勺蛋花汤，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教务处给的监控备份挺高清的，你要看吗？”
餐叉“当啷”砸进不锈钢餐盘。王志鹏猛地掀翻谢蓝玉的汤碗，滚烫的汤汁泼在桌面，腾起一片白雾：“你他妈真当我不敢动你？！”
他冲着周围人大声喧嚷，“偷别人东西，还黑进账户，我非去你们学院举报你！”
他就是要当众广而告之，让谢蓝玉身败名裂，没脸在学校待下去。
王梓的手机已经贴到耳边：“路哥！食堂二楼！王志鹏带人找茬——”
话音未落，王志鹏身旁的人已经拽住谢蓝玉的衣领。
食堂瞬间安静下来，吃饭的人们齐刷刷地看向这冲突的中心。
谢蓝玉突然抓住对方手腕用力反拧，那混混没料到这一手，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他在按摩店打工时学过一点擒拿技巧，本来是服务顾客用的，没想到打架派上了用场。
“尼玛的…”王志鹏退后几步，他打好了算盘，自己不动手，雇两个混混撑场面，主要是羞辱一番，本来看着这个人弱不禁风，怎么还会打架。
“都干嘛呢！”路风的声音炸雷般响起。他直接从楼梯扶手翻上来，黑色工装裤上沾上了灰尘。
收到消息时路风就在一楼，刚打上饭吃了两口就丢下跑了过来。
王志鹏看到这个货就晦气，上次被路风堵在校外殴了几拳头，现在左脸还肿着，他咽了口口水，“没你的事！”
路风一脚踹翻旁边的餐椅，“没你妈！刚被教训过又不老实了？需要我把你写的检讨书贴到表白墙吗？”
围观人群哗然。
王志鹏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泔水桶，菜汤顺着裤管往下滴。路风揪住他领子压低声音：“再敢找事，我就把你给女生下跪求删视频的录音发到网上，滚！”
路风拽着谢蓝玉往医务室走时，才发现他手背被热汤烫红了一片。
“我自己能处理。”谢蓝玉想抽回手。
“闭嘴！”路风拧开烫伤膏的盖子，棉签戳得药膏瓶哐哐响。
医务室的日光灯管嗡嗡震颤，他瞥见谢蓝玉锁骨下那个烟头烫伤，结痂边缘泛着红。
路风哑着嗓子说：“遇到傻逼就得动手，不然只会蹬鼻子上脸，真不知道这帮人怎么考上的大学，脑子里装的什么玩意儿！”
谢蓝玉扣紧衣领，“学历筛选不了人品。”
窗外难得飘起细雪，路风把整管烫伤膏拍在桌上：“跟我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