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合金地板透过训练裤的布料,将寒意一丝丝渗入格瑞的膝盖。口腔里残留着巧克力甜腻的余味和铁锈般的血腥气,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苦涩,黏在舌根,如同那场短暂而屈辱的时空冻结本身,永远无法真正吐出去。
他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息,只剩下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寂静的走廊拐角回荡。烈斩静静地躺在他手边的地面上,冰冷的金属光泽映着他低垂的脸庞。
愤怒?那焚尽一切的怒火在时间绝对伟力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薄纸,被轻易撕碎、冻结、丢弃。绝望?那吞噬灵魂的黑暗在神明漠然的注视下,显得如此廉价而可笑。十年支撑他的信念,那个废墟中唯一的光点,被对方轻描淡写地碾成了粉末——“变量”、“观察”、“价值”……
然而,在这片被彻底摧毁的心灵废墟之上,在屈辱和冰冷的灰烬深处,另一种更本质、更顽固的情感,如同从焦土裂缝中挣扎而出的荆棘,带着尖锐的刺痛,疯狂地滋长、缠绕,勒紧了他破碎的心脏。
是爱。
不是感激,不是憧憬,是爱。
一种在绝望的守望星废墟上,由那个冰冷的身影、那朵染血的玫瑰、那块救命的巧克力,在他幼小濒死的灵魂深处,种下的、扭曲而执拗的种子。它伴随着仇恨和变强的渴望一起生根发芽,早已与他血肉交融,成为他“活下去”最原始、最隐秘的动力。他追逐她的幻影,渴望力量,不仅仅是为了复仇,更是为了……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面前,不再是需要被施舍“活下去”指令的可怜虫,而是能让她“看见”的存在。
可真相是什么?真相是,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爱恨,在她眼中,都只是一个“值得记录的变量”在既定程序中的扰动。
“你的挣扎,你的痛苦……它们本身就是‘价值’。”
那句冰冷的话语再次在脑海中回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他爱她。他恨她。他更恨自己,恨自己明知对方是掌控时间的神只,是视他如尘埃的观察者,却依然无法将那颗早已交付出去的心收回分毫。这份爱,在绝对的力量差和残酷的真相面前,显得如此卑微,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格瑞猛地抬手,不是去捡烈斩,而是狠狠一拳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咚!
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指骨碎裂般的剧痛。鲜血瞬间从擦破的皮肤下渗出,染红了合金地面。但这肉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被践踏的万分之一。
他爱她。这份爱,在此刻,变成了最锋利的刀,由内而外地凌迟着他自己。
就在这时——
“喵呜~”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点撒娇意味的猫叫,突兀地在寂静中响起。
格瑞猛地抬起头,深紫色的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他前方几步远的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通体漆黑的小猫。它只有巴掌大小,毛色油光水滑,像最上等的绸缎,一双琥珀色的圆眼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它正歪着小脑袋,好奇地看着狼狈跪地的格瑞,尾巴尖轻轻摇晃着。
这只猫……格瑞认得!预选赛的某个休息日,他曾在基地某个偏僻的花坛角落,远远地看到祁奥阳——那时她还只是一个普通的、懒散的参赛者——蹲在那里,用一小块巧克力逗弄着一只几乎一模一样的黑猫!当时她脸上那种纯粹的、带着点傻气的愉悦笑容,曾让他冰冷的心弦莫名地松动了一下。
而现在,这只猫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刚刚发生过那场神与人、爱与恨的残酷交锋之后……
格瑞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一种比面对死亡更让他心悸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死死盯着那只黑猫,仿佛那不是一只猫,而是某个存在的延伸,是某种无声的嘲弄。
黑猫似乎完全不在意他警惕到极点的目光,它迈着优雅的小步子,径直走到格瑞面前。然后,它低下头,将嘴里叼着的一个东西,轻轻放在了格瑞染血的拳头旁边。
那是一朵玫瑰。
深得近乎发黑的红色花瓣,层层叠叠,边缘微微蜷曲,如同凝固的血,又像是名贵的丝绒。在昏暗的光线下,它红得惊心动魄,红得……带着一种与十年前废墟上别无二致的、妖异的不祥之美。花茎上尖锐的刺,闪烁着冷硬的光泽。
格瑞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死死盯着那朵玫瑰,视线仿佛被那浓烈的黑色吸住,无法移开分毫。十年前废墟上的冰冷触感,胸口的刺痛,神明的漠然注视……所有被强行压下的记忆碎片,被这朵玫瑰瞬间引爆!
“喵~” 黑猫放下玫瑰,似乎完成了任务,它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爪子,然后抬起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再次看向格瑞。
那眼神……不再是纯粹的猫的好奇。
在那双琥珀色的瞳孔深处,格瑞清晰地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极其熟悉又无比冰冷的——金色的、如同时计刻度般旋转的光芒!
轰!
大脑一片空白!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的、更彻底的被洞穿感!她无处不在!她以任何形态注视着他!这只猫,这朵玫瑰……都是她!是她冰冷目光的延伸,是她无声的嘲弄,是她对他那份卑微爱意最残酷的展示!他在她面前,没有任何秘密,没有任何尊严可言!连他此刻内心翻江倒海的痛苦、屈辱和那无法熄灭的爱意,都赤裸裸地暴露在她眼前,供她“观察”,供她“记录”!
“滚!!!”
一声嘶哑到破音的咆哮猛地从格瑞喉咙里炸开!那声音里饱含着被彻底看穿的羞愤、被玩弄于股掌的狂怒,以及那份无法言说的爱被如此践踏的锥心之痛!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毁灭一切的冲动,狠狠一掌朝着那只黑猫拍去!掌风凌厉,带着他此刻混乱狂暴的元力!
黑猫的反应快得诡异。它轻盈地向后一跃,如同融入阴影,轻松避开了那饱含杀意的一掌。它落在几步开外,歪着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旧静静地看着他,瞳孔深处的金芒已经隐去,只剩下纯粹的猫的澄澈。但格瑞知道,她在看!她一定在看!
然后,黑猫转过身,迈着无声的步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走廊更深处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格瑞,僵在原地,维持着那拍空的、微微颤抖的姿势。
地上,那朵深黑的玫瑰静静地躺在那里,躺在他染血的拳头旁边,像一个无声的、带着尖刺的嘲讽。它鲜艳得刺眼,冰冷得如同来自时间尽头的墓碑。
格瑞缓缓低下头,目光死死锁定在那朵玫瑰上。深紫色的眼眸里,所有的风暴——愤怒、绝望、羞耻、痛苦——都在瞬间被一种更深沉、更死寂的东西取代。那是一种被彻底剥夺了所有反抗可能、甚至连痛苦都被对方当作“价值”来欣赏后,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冰冷的灰烬。这灰烬不再燃烧,却比火焰更令人窒息。
他爱她。
这份爱,如同这朵被强行塞到他面前的黑色玫瑰,带着尖刺,带着不祥,带着神明的玩弄与施舍,深深地、无法抗拒地扎根在他破碎的心脏里,汲取着他最后的生命力,开出绝望的花。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不是因为喜爱,而是因为一种无法言喻的、被命运彻底扼住咽喉的屈从。冰凉的、带着丝绒质感的黑色花瓣触碰到了他沾着血污和灰烬的指尖。花茎上的尖刺,轻易地刺破了他的皮肤,一滴鲜红的血珠迅速渗出,滚落在深黑的花瓣上,瞬间被那浓烈的色彩吞噬,消失无踪。
就像他汹涌的爱意和刻骨的恨意,在时间之神永恒的注视下,终究不过是时间长河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连一丝涟漪都无法真正激起。
他紧紧攥住了那支玫瑰,指骨因为用力而发白,尖刺更深地扎入皮肉。疼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口那被彻底洞穿、被当作“鲜活数据”展示的万分之一。
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连灵魂都被打上了“观察对象”的烙印。
但那双深紫色的眼眸深处,在死寂的灰烬之下,一丝微弱却异常执拗的、名为“格瑞”的意志,如同被深埋地底的种子,在绝对的黑暗和碾压下,开始酝酿一场更沉默、更绝望的反抗。不是为了击败神明,而是为了……在这被设定好的“变量”轨迹中,夺回一点点属于“格瑞”本身的、不被“观察”的尊严。
即使,这尊严需要用更深的痛苦来换取。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烈斩被无声地召回。他没有再看地上的血迹,也没有再看那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只是将那只紧握着黑色玫瑰、被尖刺扎得鲜血淋漓的手,死死地按在了自己剧烈起伏、如同被刺穿的胸口。仿佛要将那朵不祥的花,连同那份带血的爱意,一起按进心脏的最深处。
一步,一步,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走廊的出口,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拉出一道孤独而绝望的、仿佛被时间本身遗弃的长长影子。
而在无人知晓的维度,时间的夹缝之中。
祁奥阳——时间之神——慵懒地斜倚在一张由凝固的星光编织成的长椅上。她赤着足,墨色的长发如同流淌的夜色,垂落在椅边。她白皙的指尖,正漫不经心地捻着一小块深褐色的巧克力。
在她面前,悬浮着一幅流动的光影画面——正是格瑞紧握黑玫瑰、鲜血染红指尖,背影萧索离开走廊的那一幕。
她将巧克力送入口中,感受着那醇厚的甜香在舌尖化开。那双金色的时计之眼,毫无波澜地注视着画面中那个被痛苦和爱意双重折磨的身影。
“情绪波动峰值:绝望、屈辱、爱意(高浓度)、反抗意志(微弱萌芽)……” 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机械音在她意识深处响起,如同自动生成的观测报告。
祁奥阳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那弧度里,没有怜悯,没有愧疚,只有一种……纯粹到令人胆寒的、对“鲜活数据”的欣赏与愉悦。
“继续挣扎吧,格瑞。” 她无声地低语,金色的瞳孔深处,冰冷的刻度线缓缓流转,映照着那个孤独远去的背影,“你的痛苦……真是这漫长时光里,最醇厚的那块巧克力呢。”
她轻轻舔去指尖残留的一点甜腻,目光穿透了时空的壁垒,再次落回那个在绝望中紧握荆棘之爱的身影上,如同锁定了一个最完美的观察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