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凌波渡海堤看去,天际橘红的晚霞晕染了冰蓝的海水,海鸥鸣叫声渐远。
带着咸腥味的白浪拍在裸露的礁石上,几点桅杆上悬挂的灯火,随起伏的海浪,忽明忽暗。
几个面庞微黑,但衣着锦绣的少年,不耐烦地扔下船桨,挽起绫罗裤腿,索性跳下船,踩踏着微凉的海水,相互嬉笑着推了几艘小渔船上岸。
已有在沙滩上张望的几个衣衫褴褛的渔民见了,急忙上前帮忙。
其中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趁机在推船的同时,夸赞道:“几位公子今日海钓收获颇丰啊!”
“哈哈哈。”
几个少年对视一眼,对那一脸堆笑的青年生硬阿谀奉承,均忍不住发出爽朗笑声,口中敷衍道:“还好,还好!”
少年们上了岸,随手施了个清洁法术,扯下裤腿。
一个稍高的少年摸出一把折扇,假模假式地一扇,头也不回往后扔了几块灵石,冲渔民道:“船上的鱼你们分了吧!”
“谢谢齐二少!”
哪怕是随着几个少年们依次效仿着,头也不回地往沙滩扔下几块下品灵石,亦遭到几个租了船出去的渔民们哄抢。
他们几人灵根资质不好,不得已冒着风险,去打捞海中灵鱼,贩卖海鲜为生。
都指望着能多攒一点儿灵石,自己如今灵根不行,是没指望了。
将来说不准老天开眼,自己家的子孙后代能有出息。
到时一定送娃娃们去灵修院,找最好的启蒙引气老师,买最好的聚灵阵和好点的功法、秘籍,让他们赢在起跑线上。
将来一旦能顺利引气入体成功,日后不论是进入凌波渡城主的齐家做个侍卫、丫鬟,或是去百花阁、万宝阁做个侍者、伙计都好。
若是有幸能修到筑基,说不准就能入合欢宗这类宗门,做个粗使的杂役弟子,也算此生有个依靠了。
几位渔民哄抢完沙滩上,从齐家与詹家几位少爷们指缝里漏下的灵石。
其中一个面庞沟壑纵横的老者,望着渐渐下沉的夕阳,不由满面愁苦地感叹一句,“唉,也不知正道各宗门何时才开启招收弟子?”
几人闻言后,不免一捏手中灵石,心中一紧,跟随老者一叹。
十余年前,六大宗门前、后宣布暂缓招收弟子事宜,一些依附其的小宗门自然马首是瞻,跟随效仿。
一时间,散修们难以接受,哀鸿遍野。
虽然很多人内心清楚,可能自己或者自己家的孩子没什么希望。
但还是愿意不惜万里迢迢,送自家孩子去参加六大宗门的选拔、测试。
毕竟万一运气好,突然开窍,被选中了呢?
如果没选上六大宗门,还可以退而求其次加入别的二流宗门。
若连二流宗门都加入不了,保底还有合欢宗、天魔教这等邪教,最后才考虑做散修。
可如今六大宗门及二流宗门都不招收弟子,而合欢宗、天魔教一时间竟成了香饽饽,面对如饥似渴、良莠不齐的散修们,不免顶不住压力,只好难得随大流宣布暂缓招收弟子。
一时,散修们连最后的希望都看不到了!
哪怕希望渺茫,但也总比没希望来得要好。
虽然六大宗门并未说明暂缓招收弟子的缘由,但这是从前修真界从没有过的事,自然此事甚嚣尘上。
最终六大宗门迫于无数散修的压力,渐有流言传出,而六大宗门虽未承认,但也并未否认。
因此散修们才知晓,修真界一直从永寿仙帝开始,便使用的测灵石,不知缘何竟突然失灵了。
哪怕连六大宗门都对此始料未及,如今一边等待测灵石修好,恢复如初,一边也正在寻找测灵石的代替品。
“表哥,我要回……”
上了街,其中一个少年见同伴们要往相反的方向走,突然出声。
齐二少连忙拉住这少年,凑到他耳边,低声诱哄道:“哎呀,追风表弟,今天晚上是百花阁开门迎客的日子,表哥带你去见识见识!”
沈追风悚然一惊,刹那满面红得像是熟透的柰果,连连摇头道:“百花阁?不!不行!谢谢表哥带我去海钓,玩了一天,我该回去练剑……”
齐二少一摇扇子,急忙招呼狐朋狗友们,拽住沈追风。
看到他一脸羞涩模样,笑道:“嗨呀!我听说的消息也不大准,何况就算准,昆吾剑宗宣布恢复招收弟子的消息,恐怕也要过一阵呢!急什么?走走走,剑什么的,明天再练也不迟!”
一位狐朋拉住沈追风胳膊的同时,听齐二少之言,亦是一惊,左右一瞟,似乎生怕被路过的谁听了去,低声问道:“二少此言可真?昆吾剑宗竟要开始招收弟子了?难道六大宗门已找到测灵石的替代之物?”
齐二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亦点头低声道:“这倒不是,测灵石的替代物哪里那么好找?
我有位族叔便是昆吾铸剑城下的执事,听说昆吾的裴宗主不愿久待。
昆吾从前招收弟子时,不就需要闯过九剑阵吗?
据说裴宗主觉得,只身能闯过剑阵者,必然有其剑道天赋,灵根好坏没大所谓。
只是此事,据传另几宗都相继反对昆吾如此行事,因此剑宗内部,各位长老们看法也不统一。”
齐二少言及此,阖上折扇,用扇柄一敲沈追风的脑袋,他不禁捂头“哎呦”一声,只听齐二少笑道:“我这位小表弟一听,也不管真假,这几日就开始发奋练剑了!”
在众人的一番哄笑之中,沈追风又羞又愤,愈发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他不禁一捏衣角,行走间偷觑了自家谈天说地的表哥一眼,暗自想自己当然需要发奋。
一则他一心加入昆吾剑宗乃为完成父亲遗憾。
昔年父亲已闯到剑宗最后一关,却失之交臂,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的加入了清风门。
好容易他父亲混成了金丹,做了清风门的外门执事长老,没想到一次出任务,便身亡了。
而清风门内派系斗争严重,自他父亲死后,他母亲修为不高,从前亦非清风门弟子,十分不好过。
只得带他回到了凌波渡娘家,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自从他和母亲回来后,这三年间虽然伯父、伯母,叔父、叔母们这些直系亲属,表面上都对他们很好。
但背地里,沈追风听府中各个院落的下人们之间,相互传着的流言蜚语。
骂他们母子赖在府中白吃白喝,是没本事的寄生虫!
几次沈追风都气得想冲出去打人,都被母亲拦住,劝他说他们孤儿寡母只有躲是非,没有主动生是非的道理。
沈追风无奈至极,因此无时无刻不想证明自己,他想只要自己入了昆吾剑宗,就可以接母亲去铸剑城住,再也不用受气了。
他一路想着,不知不觉跟随齐家二少来到百花阁,环视一圈,见里面锦绣扎堆、酒香扑鼻,几乎座无虚席。
沈追风霎时几乎头顶冒烟,连头也不敢抬,一直呆呆望着脚尖,听齐家二少大方地对侍者道:“带我们去包间。”
“好的,几位公子请。”
侍者接过那块蓝幽幽的中品灵石,笑眯眯径直带他们去了二楼一间包间。
沈追风终于松了口气,敢抬起头。
却见他表哥捏着一张烫金的帖子手一抖,脸色煞白地颤声向侍者问道:“今天有白衣琴……咳,墨仙子的琴曲表演?”
那侍者闻言,仿佛看不见齐二少的惊恐,却是满面红光,得意洋洋,骄傲道:“那是,墨仙子可是我们百花阁的大轴!前段日子,墨仙子都没出场,可是引得许多客人们不满!客人们说,他们专门千里迢迢赶来,就为了一听墨仙子琴音!”
齐二少嘴角抽搐不已,深感怀疑现在的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千里迢迢,上赶着来受折磨是吧?
想当年他三叔乍闻白衣琴魔的琴音,就失踪了,后来跟随线索一路寻去,是在裟罗城中发现的三叔。
据传当时三叔已剃作光头,身削骨瘦,几乎衣不蔽体,正在一棵菩提树下念经,一心要去枯叶寺追寻什么佛法,怎么劝都劝不回来!
齐二少心如猫抓,既有好奇,但又害怕。
他可不想变成三叔那样。
“好!”
“彩!”
“赏!”
听得几个同伴不断拍掌发出欢呼,见他们已喝得满面通红,不断扔给身边的侍者灵石。
侍者们满面微笑,一个个走出去,在回廊扔出一支支金花。
“公子是第一次来吧?不买点金花,支持一下这位仙子吗?只要公子是全场支持金花最多的,还可以与喜欢的仙子近距离接触。”
沈追风微微一愣,只好问清价格后,心中大呼奸商,但也不好特立独行,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摸出一块中品灵石,道:“表演的,每人买一枝就好。”
“好的。”
侍者接过灵石,十分职业地继续保持微笑,倒也没有看不起沈追风的意思。
使得沈追风坐立稍安,他看到表哥的狐朋狗友们,一个个搂着明媚鲜妍的少女或少年离开。
最后只剩下自己和表哥,而表哥甚至在压轴节目,满脸通红豪掷下十块上品灵石,看得沈追风目瞪口呆。
终于抱得美人归,在美人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傻笑着离去。
沈追风刚送表哥出了包间的门,正打算下楼离开。
但底下人群忽然兴奋起来,纷纷互相鼓掌道:“墨仙子来了!墨仙子来了!我是专门为墨仙子来的!”
“接下来,是大家期待已久的最后一个节目,很遗憾即将和大家告别。请倾国倾城,美丽动人的墨竹生墨仙子为我们带来新曲——点星明灭咏。”
见底下残留的人们掌声雷动,欢呼不绝。
沈追风感到几分好奇,想着自己钱都给了,况且若是自己独自回齐府,万一被抓到……
登时又走回包间,坐下来,打算看完最后一个节目就走。
只见一位美丽婉约的白衣少女,抱着琴快步走出,将琴迅速放在案上,坐下来。
沈追风不由微微皱眉,之前的节目都是琵琶犹抱半遮面,勾足了人的耐心。
这就是传说中的墨仙子?
怎么总感觉“她”好像一副急着下班的模样?
但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吧?
殊不知,沈追风在前一刻懵懂的发现了真相,却又瞬间否定。
白拂雪自然是急着下班的,本来他和龚姐都商量好了,按照规则和钻漏洞。
百花阁最久,可以拖到半年才出场一次。
龚姐可以把自己放到最后,以前总有些灵石不够,又喝多了的酒蒙子赖着不肯走。
但有白拂雪这么一个赶人神器,正好废物……咳,美物利用。
没办法,龚芝香深叹是当初的自己天真了,她本以为管鼓萧笙,百般乐器,总有一样会适合白拂雪。
没想到啊,琴居然是白拂雪弹的最能听的乐器啦!
结果哪知自从“白衣琴魔墨仙子”不知为何竟然能“声名远播”。
总有人千里迢迢赶来,闹着吵着,点名要听他弹琴。
不是,哥们这你就有点想不开……
龚芝香满目金光闪烁,劝道:“大将军,他们说只要能一聆琴音,不论多少灵石都愿意给。”
那就没事了,不就弹琴嘛?
谁不会啊!
白拂雪一曲既罢,如轰雷不绝于耳,对底下先是安静得落针可闻,随之开始争先恐后地哭爹喊娘逃跑的人群已经十分淡定了。
无视他们,正起身,抱琴欲离开,突然听到从楼上传来一个颤巍巍地声音道:“沈……沈公子送墨仙子金……金花一枝。”
“啪嗒。”
一枝金光闪耀,栩栩如生的金花似从侍者颤抖的手中,不幸从二楼跌落在琴案之前。
白拂雪随之一愣,但龚芝香即刻冲上台,扯出耳塞,飞快拉上白拂雪的胳膊,“噔噔噔”就往楼上跑,一面兴奋地悄声道:“大将军,三年了!您终于开张,有人点您了!”
不是?
这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吗?
龚姐已深谙白拂雪的财迷属性,同时补上一句道:“点你是一个价钱,双修又是另外的灵石价钱!”
!!!
白拂雪一拉那一看就没成年,尚在泪流满面的少年,霎那就没了踪影。
留下一脸懵逼的龚芝香,心说不是大将军您这么急的吗?
这姓沈的少年究竟何方神圣,能得大将军一眼青睐?
还是说,大将军终于想通,打算寻找第二春了?
殊不知白拂雪一见这少年,心中想的是——
玛德!
这小子怎么年纪这么小就跑来逛青楼,自己一定要替他父母好好教育教育!
做好事不留名,不用感谢我!
沈追风涕泪横流,似乎自己刚经历了灭世之劫,从万千星辰陨落的呆滞中回过神,眼前弹出一行白字写道:
“双修吗?”
沈追风凝望着不知何时站到自己面前清丽非常的白衣少女,又看了眼依旧悬浮半空的字,立即吓得面色一白,急急后退几步,不禁脊背撞上墙壁,连连摆手,试图解释道:“不不不……这位仙子误会,我只是……”
他话音未落,那白字陡然一变,“拔剑吧。”
拔剑?
拔什么剑?
沈追风尚在呆滞,只见一道璀璨明亮的剑光如道电光,力带千钧横扫而来。
“嘭!”
沈追风下意识用手一挡被剑光晃到的眼睛,已感觉整个人的背脊径直撞破墙壁。
导致他倒飞出去,一直撞上已开启的阵法结界才跌落在地。
“噗嗤。”
他顺着结界下落在地,忍不住胸口憋闷的淤血从口中吐出,但已察觉剑风再至。
沈追风不由狼狈在地面一滚,终于避开使得结界的青色光幕不住晃动的剑光。
一时不明白这位仙子为何要攻击自己?
难道是自己不跟她双修,所以恼羞成怒?
但眼前白字再现,“拔剑。”
拔剑?
虽沈追风不明所以,但一时长久憋闷在心的怒意已被白拂雪引出。
“啧啧,什么表少爷,不过是个来打秋风的破落户。”
“嘁!理他呢,灵石、赏赐都不知道给,还想我给他倒茶,做梦吧!”
“什么清风门,听都没听过,穷山僻壤出来的还敢摆谱!”
“才两块下品灵石,也好意思拿出来赏人!呸!”
“风儿,忍着吧。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哥、二哥愿意收留我们母子就不错了,咱们如今毕竟只是亲戚。”
……
凭什么他爹一死,他们母子俩就变得如同丧家之犬,会被人欺负?
会被人瞧不起?
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
既然你叫我拔剑!
那就拔剑!
一柄黄澄澄的三尺宽剑凭空出现在沈追风手中,这曾是他爹的佩剑,亦是最后留给他的遗物。
沈追风记起曾经年幼的每日清晨,他都在院子里,惟妙惟肖的跟随父亲练剑的场景。
“啊——”
沈追风脖颈青筋暴起,嘶哑着嗓音,大吼挥下沉重的灵剑砍去,剑刃立即泛起一道土黄色的光芒。
一时院中尘土飞扬,如漩涡般汇聚在一处,隐隐夹杂风雷之声,呈月牙状劈向竟站在屋中手无寸铁的少女。
“长虹贯日,斩!”
沈追风目眦欲裂,见那道剑气当头就欲朝那少女斩下,突然心中一慌。
他也不知从前一直练习,却使不出的长虹贯日为何今次这般顺利的用出来了?
但见那少女似被自己吓到,竟在原地一动不动。
想要收招却来不及了,还不及他欲大声提醒一句,“躲开!”
他突感眉心一凉,一滴水珠顺着他脸落下,他感到身子再次一震,似又被巨力拍飞,撞上后面结界的无形障壁上。
沈追风不可置信地抬头,只见那道在他眼中势不可挡的长虹贯日剑诀引出的剑气,在少女头顶顷刻消散如无形。
不!
不可能!
那可是父亲教自己清风剑诀中的长虹贯日,怎么可能轻易被少女破去?
“站住!再来!”
见少女仿佛毫不把自己当对手,竟打了个哈欠,敢转身背对自己。
沈追风大为恼怒,撑着剑再次从地上爬起,却见眼前弹出一行字,“想双修,给灵石。”
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双修?
沈追风霎那领悟,怪自己太龌龊,方才想歪了。
他犹豫几分,但隐隐有种期待,毕竟他老一个人在齐府自己与母亲暂住的院子里练剑。
还要顶着无数或嘲讽或不屑的目光,一直练不出个名堂。
一咬牙,扔出腰间的灵石储物袋丢给少女,红着脸问道:“够吗?”
见少女打开,朝中瞥了一眼,快速冲自己点点头。
沈追风提剑顺气,走到院中,持着摆好架势,催促道:“请仙子赐教。”
……
翌日。
齐二少与他的狐朋狗友一夜春宵,互相正在吹嘘自己多能耐。
转头却见沈追风灰头土脸,一瘸一拐地从庭院中走出。
齐二少心一紧,急忙上前关切问道:“怎么了?表弟你怎么?我听说你昨晚居然包了那位白衣琴……那位墨仙子,你怎么还好这一口?”
孰知沈追风虽然一身狼狈,但却满目精亮,灿如明星,一脸兴奋道:“谢谢表哥带我来此,下次我还来!糟了,我一晚没回去,我母亲肯定担心,我得赶紧回去!”
说罢,就头也不回地快步出了百花阁。
赶紧回去?
傻子你赶着回去挨骂吗?
齐二少等人看着一瘸一拐的沈追风,一个同伴冲他揶揄道:“二少,没想到你这表弟看着年纪小,清纯无知,居然有这癖好。”
“咳咳。人家第一次嘛,大家以前不都是这样,不太懂节制。”
齐二少尴尬咳嗽两声,强笑着帮自家表弟辩解了两句,同狐朋狗友告了辞,急忙追上远去的沈追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