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箐捧着那幅画有南疆地形的长卷,眼睁睁见观星楼主与那两个南疆的小女孩消失不见。
突然观星楼主那温润的嗓音,却徐徐在耳畔响起:
“并州只余甯城尚存活一万余人,其中三千一百十五人已身中蛊毒,刚刚能解的我都解了。抱歉,云阳侯,是我之前未察龙满仓早已利用控魂蛊,寄身镇南王,我……”
不知是观星楼主离得太远,亦或他那边出了什么事,联系乍然断了。
温箐听到并州只余下一万余人,捧着长卷的手不由一颤,差点将那张长卷丢下山崖。
她眼神骤然变得森冷凌厉,恨恨将那张长卷毫不留情地扔给身旁的一个士兵。
冲此时已无人的云端,咬牙拧眉地厉声喝问道:“你们口中的龙满仓到底是谁?”
明知渐随晚霞褪去,逐渐变成墨蓝的丝丝云雾上已无人,但温箐还是忍不住,“并州这么多人的性命,你们南疆以为,只要你们一句称臣纳贡就可以轻易解决了吗?”
“大,大当家,他们已经走了。”
一旁的几个随行之人不明白温箐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愤怒。
“我知道!”
温箐狠狠一握拳,指尖在掌心已掐出五道深深的印子,几乎刺破了皮肤。
她猛然回头向那些尚不明情况的人,夹带怒意解释起观星楼主单独在她耳边说的话。
众人听罢,均亦忍不住咬牙切齿,才明白为何温箐如此愤怒!
别说温箐了,任随便一个人知道都会愤怒。
明明是他们南疆自己的问题,才导致并州这么多无辜百姓丧命,却只是轻飘飘一句南疆称臣纳贡,就以为可以解决吗?
那些死去的百姓呢?
他们能因为你们称臣纳贡就换回性命吗?
温箐紧了紧披风,冷冷厉声道:“若想走的即刻便走,若不愿走的,便随我一道剑指南疆,即便之后大将军责怪我违抗军令,皆由我一人来抗!”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却没有一人挪动一步。
南疆观星楼前。
阿夕玛与阿夕诺少时亦从玉琼雪山回到南疆,但等再见到观星楼主时,只见他恢复了往日神秘出尘的姿态。
两侧垂落如云烟的紫纱曳地,依旧只隐隐绰绰的露出其中一道跪坐在后的身影。
“大祭司……”阿夕诺一张口,差点都被阿夕玛给带偏了,赶忙改口关心问道:“楼主,您没事吧?我刚才听到了龙满仓的声音,他……”
观星楼主掌间把玩着一个精巧异常的鎏金小球,小球之内精雕细琢的花纹孔洞内,隐约能瞧见其中还嵌套了花纹与之相反的另一个小球。
小球径直从薄雾似的紫纱帘无声无息的穿过,落到外面阿夕诺的手上。
与此同时,响起观星楼主的声音,虽然他的嗓音温润依旧,但无论是阿夕诺还是阿夕玛,都从他一声冷笑中听出了怒意。
“狡兔三窟。龙满仓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阿风已经将他这次来的傀偶打碎,不用担心。幸亏你们到的及时,此次金蚕蛊王尚未炼制成功。此物中,乃我封印的蛊王残躯,你们妥善保管。”
阿夕玛从阿夕诺手中抢过小球,听到观星楼主的话,倏而眸子明若灿星,立即问道:“按教中典籍记载,金蚕蛊需用主人心头血灌养炼制。这么说的话,是不是我们可以反向利用这只蛊王残躯,来寻找龙满仓真身了?”
“不错。”观星楼主微微颔首,叹息了一声,道:“此事自我而始,本该由我而终。只是,唉……需得劳烦你们了。”
阿夕诺摇摇头道:“当年若非我和姐姐一时贪玩,由龙满仓钻了空子,带走上古残存的情蛊,没想到他为了长生,竟用在楼主身上。害得楼主只能辞去大祭司之位,平日不得轻易使用灵力,需时刻以大量灵力才得已压制体内蛊虫……”
“就是,就是!”阿夕玛附和道:“若非楼主修为高深,您恐怕早被情蛊控制,到时肯定天下大乱!可惜龙满仓只要身带母蛊,您就杀不了他!您没发现,都三次了,每次只要您亲自动手去追杀他,他总能临阵突破,然后利用情蛊控制您的刹那,再次逃走吗?”
“……”
观星楼主无言沉默片刻,他的指尖于半空缓缓拨动无形苍穹中的一颗颗星子,每一颗星子既是一人。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唯独看不见代表龙满仓那一颗了。
他像是此世独存的异数。
但观星楼主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明明在当初龙满仓小时候,自己看得很清楚他的轨迹,他本是一世凡人,无缘修行之途。
可如今,因情蛊性命相连,龙满仓借由自己一身纯净灵力为自己伐筋洗髓,踏入修行之途……
龙满仓但凡在外遇到危险,亦可通过情蛊牵引自身灵力,跨越无垠空间,保他性命,甚而助他临阵突破境界桎梏。
观星楼主不由想起,昔年那表面沉默憨厚的少年。
突然,他像是变了个人。
那一日,他一脸桀骜不驯地看着自己,大言不惭道:“师尊,您说我一辈子只能当个凡人?我会像您证明的,只要通过我自己的努力,我一定会长生成仙,登临世界之巅,让您后悔!”
所以,盗取情蛊,动辄遇到过不去的危险,便借由情蛊牵引自己的灵力保命,究竟算哪门子的自己努力?
而且,自己什么时候收徒了?
每次那小子一声一声,莫名其妙称呼自己为师尊,就令哪怕好脾气的观星楼主都感到一阵恶心!
阿夕诺与阿夕玛再次听到帘后忽地传来一声冷笑,她们敏锐地感到一阵剧烈翻涌的灵力波动,陡然又消失无形,仿佛是她们的错觉。
不由对此,均是浑身一抖。
心说不愧是龙满仓,居然每次出现,都能令好脾气的楼主怒意不止!
姐妹二人正浑身打颤地欲要告退,突然又被观星楼主叫住。
未曾料到,观星楼主居然道:“龙满仓炼制金蚕蛊王,应是欲渡合道之劫,我方才自封灵力,让他不能借用我的灵力,所以我如今需要闭关,不能出门了。十日后,大乾大将军若带兵至南疆边境,你们可以告知他,我与龙满仓之间的事。此事皆我之过,与南疆老幼无关,望大将军垂怜。若他愿意退兵,你们便把这个交给他。”
阿夕诺刚刚接过,就见阿夕玛立即抢过来那块黑漆漆的石头做的板子,又像是铁做的,翻看了一下,分外疑惑道:“楼主,这是什么啊?”
观星楼主嗓音温和,道:“我也不知,但这是龙满仓离开前,经常拿在手里看的东西,也许大将军会认识。”
药王谷密室之内。
“咳咳咳……”
一个倒映在墙壁上的人影本在盘膝打坐,弯起腰猛然从喉间吐出几口鲜血,他盯着石面上的一滩鲜血,眼中的怒火与愤恨不住汹涌。
恨声道:“师尊!你好狠的心!竟敢在我渡劫的关键时刻自封灵力,你就这么想杀了我吗?呵呵呵,师尊,你等着!我一定会为修真界揭穿你的阴谋!”
那老者的头颅突然无力下垂,半晌才缓缓抬起,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感受到自己突受重伤的身体。
蓦的眼神一暗,心中不由升起几分不满,但又无可奈何地道:“世尊又拿我的身体去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唉,我若不突破化神,只怕寿元无多,可……”
“叩叩。”
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
老者只好收敛了表情,手一挥遮却了地上的那滩鲜血,盘腿继续保持闭目打坐的模样,一副世外高人的形象,徐徐道:“何事?”
“禀谷主,送太虚宗丹峰丹宵真君的礼,已经备好了,请您过目。”
外面人话音刚落,却见石门轰然打开,冉老谷主突然出现在门前,吓了侍从一跳。
冉老谷主急忙也收起一脸喜色,再次恢复高人姿态,背起手道:“叫上少谷主,咱们一起去太虚宗看望咱们乖乖曾外孙女!”
侍从一脸尴尬,搓着手,犹豫道:“少谷主大约不在谷内……”
“那他在哪儿……”冉老谷主刚欲皱眉怒问,突然也想起自家那便宜儿子的德性,只好摆摆手催促道:“去去去,去坊市的百花阁把少谷主给叫回来!咱们药王谷好容易出一个太虚宗的弟子!一定要叫少谷主,到时去了太虚宗,要跟他外孙女打好关系!”
“是!”侍从应了声,快步离去。
冉老谷主背起手,高兴地嬉笑了两声,只觉人生灿烂!
若是身躯没有被世尊借去,导致自己重伤,就更好了!
没想到失踪多年的婧瑶和承影君居然在凡间!
但,当初婧瑶他们是怎么从突然封闭的秘境里逃出来的?
听太虚宗说是在凡间找到了我亲亲曾外孙女,但婧瑶当时不是身处秘境吗?
承影那小子不是元婴吗?
他又是怎么破开筑基期秘境大门,还能令无人察觉,进入秘境的?
冉老谷主满头雾水,怎么也想不通。
但算了,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只要将身在太虚宗的云沥音好好培养,将来……
冉老谷主回首,看着密室内正对门的墙上,悬挂的那幅慈眉善目的红衣六臂男子画卷,躬身行礼道:“禀世尊,据净世之礼,弟子们又近了一步。”
那画卷中低垂眼眸的男子,似抬起头冲着冉老谷主微微笑了笑。
忽地满室生香,朵朵红色花瓣于密室之内的天花板上,突兀地飘落下来,但落在地面又了无痕迹,一个清雅的男子之音缭绕在室内回响——
“善。”
十日后。
白拂雪头次违抗锦桓帝的命令,自己强行来了南疆边缘,既是阻止冲动中的温箐,也为试探南疆的实力。
但白拂雪怎么也没想到,这两个什么双胞胎圣女能给自己这个玩意儿?
在这里看到这玩意儿,这正常吗?
白拂雪掂了掂手中这薄薄的平板电脑,他虽然知道手中这玩意儿叫平板电脑。
但此时他也许因为脑子转得太快,动不动就恍惚一下,眼前已出现重重叠叠的几道残影。
按观星楼主的话,他徒弟……
不对,据阿夕玛说因龙满仓父母生前犯了南疆禁忌,被处死。
留下年幼的龙满仓遭村人们鄙视、欺负,所以观星楼主一时善念,将龙满仓收养在了观星楼。
观星楼主虽有收养,但并无收龙满仓为徒的意思,且这龙满仓,据说突然有朝一日就前后性格变化巨大。
经常与人的对话,属于已读乱回,哪怕是精通算命的观星楼主也感觉摸不着头脑。
该不会龙满仓是穿越来的老乡吧?
*&%¥#……
穿越?是啥?
*&%¥#……
不对,如果是老乡,怎么干得出杀害这么多人,就为了炼蛊的事?
怕不是来之前,是什么恐怖分子?
*&%¥#……
白拂雪此刻不断在断片,重连,断片,重连中渡过。
幸好他在袖子里藏了一根被他偷偷磨得锋利的长针,不断用手指夹着,微不可察的刺向假意背起的另一只手,刺痛瞬间让他清醒的同时,但因为脑子中再次又触碰到什么禁忌,又变得恍惚……
反反复复十数次,白拂雪怕另一只手万一刺成马蜂窝,到时候怎么跟人解释?
只好将那块板子搁置在桌上,企图阻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但显然效用不大。
“大将军,你知道这是什么吗?”阿夕玛见白拂雪看到时瞳孔瞬间放大,应当似乎认识,于是好奇地问道。
“这……”白拂雪收起那根长针,沉吟片刻,为了阻止自己胡思乱想,也不好告诉她自己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只好含糊道:“以前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之物,但我也不知叫什么,具体怎么用。”
“哦。”阿夕玛显然十分失落,但又觉得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凡人不知道也是常事。
但她身边的阿夕诺并不相信,她直觉白拂雪在撒谎,他应该知道这是什么,甚至他刚刚说“用”?
原来,这东西是拿来“用”的吗?
别说白拂雪现在被长安仙君禁锢了丹田内的灵力流转。
就算他能修炼,他也只是一个炼气期的小菜鸡,因此并不愿意沾染上这些事。
按狗皇帝的说法,观星楼单凭楼主一人就能让六大宗门恭恭敬敬,在修真界中地位超然,必然其个人实力强劲。
如果那位真是老乡,还能通过什么情蛊,甚至可以不顾观星楼主的本人意愿,强行借用到他的力量。
那他岂不是去送菜吗?
再者,白拂雪其实并不觉得他是自己老乡。
但凡老乡们只要精神没出问题,好歹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他不觉得能干得出几乎杀了一州之人,就拿来给自己炼蛊,提升修为,这么灭绝人性的事。
所以白拂雪将那块平板电脑推了回去,道:“既然此事事出有因,非你们南疆绝大多数人本心,我倒是可以退兵,与你们讲和。但你们南疆必须保证,绝无下次!”
“好啊好啊!肯定不会啦,我保证!”阿夕玛不顾阿夕诺开口,已然率先拍着自己胸脯。
阿夕诺来不及阻止,只好蹙起她小小的眉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但她也心知此次是她们南疆理亏在先,本还在心中想着,虽然观星楼主说大乾此次有什么条件尽可答应,但也希望大乾不要狮子大开口……
阿夕诺与阿夕玛手牵手,一脸苦大仇深地瞪视着比她们高的白拂雪一行人,不及白拂雪他们“礼貌”的告辞。
二人已带着手下们,逃也似的跑了,生怕他们再开出什么离谱的条件。
但此刻她们的最高话事人闭关去了,只留下一句大乾要什么给什么,此事是他们南疆理亏。
甚至于,连他们大祭司……哦不,楼主都快给出去了。
大乾居然要求,此后每隔百年,楼主需亲至京城坐镇三十年,盘查潜入人间的修士傀儡与尸傀,协助禁灵剑管辖人间。
但哪怕如阿夕玛都知道,总不能真什么都给吧?
再谈下去,怕不是楼主干脆留在他们大乾京城算了,别走了!
温箐在旁叹了口气,还是有些不满。
但她此时知道了前因后果,也知道光是南疆随便单拎出来一个,就能让十余万人丧生。
真打起来,他们大乾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说白了,人家愿意主动低下头讲和,还愿意给赔偿,全凭大部分南疆人心比较善。
白拂雪看到叹气的温箐,拍了拍温箐的肩膀,安慰道:“在我们凡人没有掌握能与修士抗衡的力量之前,是这样的,云阳侯。”
温箐垂下头,低声道:“我知道,但是……大将军,我不甘心。”
白拂雪仰头,望着天际边飞霞似火,一群飞鸟正落于远处山峦之中,已缓缓归巢。
“没有谁甘心,云阳侯。所以人间才需要灵侠盟,需要属于每一个凡人,都能发挥出自己有的那份力量,滴水穿石,聚沙成塔。”
忽而,温箐猛然抬起头,她其实一直不明白白拂雪建立灵侠盟是干什么?
说是江湖客,或军中子弟,有资质的可以跟随几位供奉学画符布阵,然后拿符纸来种田修路。
这有什么大用呢?
但此刻,她忽然明白了其背后深远的意义。
大乾皇宫。
锦桓帝快速翻看着一张张纸上,上面详细记录了白拂雪这一年以来,日常行动与言语。
但却看不出什么异样,但锦桓帝自从前几日白拂雪趁自己睡着,偷溜去了并州,就升起无尽的愠怒!
且心中一股不妙之感,越发深重,他直觉雪儿在做什么,对他,对皇室很危险的事。
但锦桓帝却翻看雪儿近期的行动,并无异常,因此说不出来。
“臣叩见皇……”工部尚书话还没说完,已断然被锦桓帝打断。
他微微抬头,偷觑向上座的帝王,此刻殿中不知缘何,烛火昏暗。
锦桓帝一双锐利的眼眸如隐藏在黑暗中的猛兽,令工部尚书心惊不已,又被接下来锦桓帝低沉的问题弄得身体一颤。
“雪儿的墓修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