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尚书与礼部尚书走在长长的甬道上,心中万分忐忑,他们并不知锦桓帝为何半夜传唤他们。
有什么急事不能在宣政殿,不在寝宫说,反而令太监一路把他们带到这处偏僻院落,又是做什么?
哪怕院子中的地面青砖残破,砖缝间长满杂草、青苔,砖上铺了层薄灰。
二人均出身贫寒,十数年前侥幸科举中第,却只分配到边陲小镇做了个小官。
之前因三大世家覆灭,无数小世家相继兔死狗烹。
朝廷着实缺人,才使得本以为一辈子就这样在小镇上了此残生的二人,居然祖坟冒青烟般,到京走马上任。
他们清楚如今的位置全都是皇帝给的。
不然这位置,断轮不着他们这等没有家世背景支撑的穷书生来坐。
此刻竟跟看不见地上的肮脏灰尘似的,一撩官服前襟,直直跪下,向前方的锦桓帝请安叩首。
锦桓帝坐在井沿上,手掌在井沿处来回摩挲,正暗自在心中叹道:“伏真君,也许朕要食言了,不过听您之前的口气,您那位祖师尚在。今后,还是让您祖师亲自去收个忘情道传人吧。”
反正在灭了三大世家之后,无双府的人安静如鸡,仿佛不存在一般。
使锦桓帝确认,那些修为高深的修士,果然不敢亲自踏入凡间,与禁灵争锋。
所以对伏真君那位在合欢宗,素未谋面的祖师,锦桓帝相当确信,“她”应当也不会为了白拂雪,轻易来凡间。
若真十分重视的话,想必那位祖师早亲自把白拂雪接回合欢宗,断不至于由着他在外乱跑这些年,都不闻不问。
哪怕日后即便来了,锦桓帝也不怕,总归禁灵剑尚在。
二人请安的声音,骤然打断锦桓帝的沉思。
锦桓帝平淡地道一句“平身”,看着地上显得无比恭敬的二人,心情似乎很好,笑眯眯地道:“朕深夜叨扰二位,乃有一事想请二位尽快商量个议程出来,早日开工,尽快完工。”
礼部尚书听到“开工”、“完工”二字,略感诧异,直觉皇上应想修建什么工程。
但这是工部的事,同他礼部有何干系?
立即拱手问道:“皇上,敢问何事?”
锦桓帝笑颜温柔,但说出口的话语,却在这漆黑的残破小院中显得诡异万分。
“朕的皇陵内再开一间墓室,封土高十二丈,按王侯规格。”
再开墓室?
工部尚书隐有猜测,但心内不敢置信,假装猜疑道:“不知……皇上是想为哪位娘娘修建呢?只是,十二丈封土,这,并无先例啊……”
“不是娘娘,墓主二位也认识,是雪儿。”
二人心头一跳,互相对视一眼,似彼此间决定了什么,立即额头深深贴在地面上,俱义正言辞地坚决道:“臣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锦桓帝看到二人默契地动作与口气,笑容逐渐凝固,眼神深邃。
翌日,皇宫,午休时分。
陈太师已年逾古稀,身材干瘦,但好在尚精神矍铄。
他一双鹰目般地眼睛,紧紧盯着似一心琢磨该在棋盘何处落子的锦桓帝,问道:“皇上果真一心打算,将那位白司正的墓室,放进皇陵之中?”
锦桓帝抬起头,胸有成竹般地笑道:“怎么?太师有何指教?”
陈太师看着锦桓帝的模样,脑海中不禁回忆起昔年那个顽皮的幼童与桀骜不驯的少年。
他深深叹了口气,警告道:“皇上,老臣曾教过你为帝王者,需喜怒不形于色,不可动私情。”
锦桓帝在指间转着那枚墨玉打造的黑子,冲陈太师轻笑道:“所以,朕这不是给雪儿修了墓吗?”
“那也不能将他放入皇上的陵寝之中。”陈太师当即接话,殊不料下一刻锦桓帝直视向陈太师道:“老师。”
锦桓帝如今已经鲜少这样称呼陈太师了,使得年迈的陈太师不由微微愣住,旋即见锦桓帝落下手中那颗黑子,“老师不是外人,当知雪儿能使用仙剑青霜。此次,是朕对付雪圣宗的利器,或者若此番顺利,”
话语一顿,锦桓帝将围困在黑子中的白子逐一拾起,摊开手掌,倒出两颗白子,放在陈太师面前。
继续他未竟之语,“余下两国,也不是不敢想。老师,还觉得雪儿配不上一座王侯墓吗?”
陈太师叹了口气,摇头坚持道:“那也不行!至少放在皇上您的陵寝中不行,此事成何体统?又让后世之人怎么看?”
陈太师昏花地老眼也察觉到锦桓帝冷肃的脸色,只好退一步,改口道:“最多,只能放在皇陵边上。”
陈太师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性格有多执拗,心里本已做好哪怕豁出这条老命,也要让锦桓帝收回成命的打算!
不料,锦桓帝叹了口气,居然点头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老师既如此坚持,那好吧。不过,老师回去后,当令工部、礼部尽快开工,不然指不定朕就改主意了。”
陈太师看到锦桓帝促狭的笑意,顿时醒悟过来自己被坑了!
敢情皇帝压根没打算把白拂雪的墓放自己陵墓里,只是故意往离谱了说。
陈太师恍然记起,似乎锦桓帝小时候便是如此,有时候看似是他们大人最终被烦的不行,无奈妥协,但实际上妥协的结果,才是锦桓帝真正想要的!
并且,陈太师自以为他是看着锦桓帝长大,很了解他。
但如今对于锦桓帝暗暗敲打,突然竟也生出些许惶恐。
他突然理解了曾经锦桓帝爷爷的那句“天生的帝王”,是何意?
一时间,原本精神矍铄的陈太师,仿佛一瞬间便老了许多岁。
不过身为一个多年权臣的素养,让他紧绷身体不敢露怯,依旧嘴硬地用教训后辈的口吻,提醒道:“老臣只是期望皇上莫要耽于情色。需知红津丸虽能使白司正同女人相似,到底是个男子,此事终究有违天理伦常。”
锦桓帝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棋子,他突然如有感应般地望了眼窗外花繁色紫,开得正盛的紫阳花树。
正芳香袭人,那生机勃勃的样子,不觉让人心情尚佳,锦桓帝低笑一声,冲陈太师道:“朕知道,雪儿只是个好用的工具而已。若非驻颜丹,朕本不愿将他永留凡间。”
锦桓帝曾向供奉们打听过,雪儿是杂灵根,即便未来前去合欢宗,也很难筑基成功,会同寻常凡人一样垂垂老矣,生老病死。
所以,锦桓帝最初对雪儿的留去本没太多想法。
可驻颜丹的出现,却打破了这一切。
锦桓帝只要一想到雪儿死亡时,依旧能保持如今的青春美貌。
突然,锦桓帝便不打算再放他前往合欢宗。
寻常百姓尚道,一入宫门深似海,既然做了朕的人,那么从生到死,都该只属于朕!
陈太师听到驻颜丹三字,刹那眼皮跳动,即刻会意锦桓帝为何突然要修墓的举动。
他抚了抚须,面色严肃地道:“皇上清楚就好,莫因一人而忘了长孙家的百年大计。”
夕阳西下,将一个略微佝偻的年迈身影,拖得很长。
一个青年书生站在马车边,眼下秋日的天气尚未凉下来,使他早已等得浑身湿透,但仿佛犹似不觉一般。
他见陈太师被看似和蔼可亲的圆脸大太监扶着出来,赶忙至宫门处接手扶着,温文有礼地道谢道:“多谢公公。”
又向陈太师唤了一声,“老师。”
陈太师亦向大太监道谢、告辞,后在青年的小心搀扶下登上马车。
等马车沿着宽敞无人的官道,驶了一阵,已渐渐听到两旁街市有了叫卖声。
青年才略带几分焦急地向陈太师询问道:“老师,皇上怎么说?”
陈太师握拳,敲了敲有些僵硬的腿脚,叹了口气道:“唉,皇上如今心思愈发深重,老咯,就连老朽也不大看得懂圣上了。皇上同意不将白司正的墓室放在皇陵中,但仍按王侯规格,放在皇陵边上。”
青年蹙了蹙眉,尚未说话,又听陈太师转移话题似的,笑道:“子衿呀,你已及冠两年,明岁如能金榜题名,你父母均已不在人世,不如老师帮你相看门亲事如何?”
被称作子衿的青年无奈地笑了两声,毫不犹豫地再次拒绝道:“多谢老师好意,子衿实无此等心思。”
陈太师早知他的回答,每次亦忍不住幽幽发出一声长叹,极不赞同地再次提醒道:“傻孩子呀!如今那姑娘已是皇上的嫔妃,你二人君臣有别,别再想着了。”
子衿笑得温和而又明媚,但眼神中满是哀伤,亦有愤懑,转瞬他压下诸般心思,声音轻柔地答道:“不是想。古人云,千金一诺。当年我母亲既与白家定下婚事,后又怎能另收他人银两,瞒着我前去退婚呢?我只是,在守我应当去守的诺,与娇娘无关,与任何人无关。”
“痴儿啊!痴儿!”陈太师摇头叹息两声,突地心头一跳,似想到什么,连忙提醒道:“咳咳,子衿呀,明岁春闱你可不能乱写文章啊!如今朝廷缺人,皇上求贤若渴,不问出身!正是尔等寒门子弟的机会,你可千万莫要错失呀!”
盛子衿无奈一笑,急忙道:“我知道的老师,您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
塔什部落。
白拂雪与贺不悔等人原以为塔什部落是个部落,没想到跟乌恩一路行至。
居然在茫茫夜色中,隐约能瞧见一处耸立在原野上的城郭阴影。
北狄分为很多部落,每个部落有不同的首领,彼此联络有亲。
但部落大都游牧而居,至少在深入北原之前,从未听闻过北狄在北原上建立城池。
二人对视一眼,均是生出几分警惕。
白拂雪趁机让裴破虏询问道:“塔什怎么还有墙?”
乌恩回答:“那不是塔什,那是祭祖的圣城,每当塔什部落缺少男人,我们都会进入圣城躲避,直到男人们回来。”
说着,一行人已经来到城下,幸而城墙全是用鹅卵石垒砌而成,只有一人来高。
此地看守相当松散,大约怎么也想不到有大乾军队来此。
无需白拂雪动手,几个兵卒已悄然靠近,无声地抹了几个守卫的脖子。
乌恩对此毫无表示,似乎此事与他无关一般。
他面无表情地带着白拂雪一行人左绕右绕,最终来到城靠近正中的一处宅院,向白拂雪道:“我让我妹妹帮我们开门。”
裴破虏翻译过来,心下不安。
贺不悔亦紧皱眉头,正欲阻止,却被白拂雪拦住,对乌恩点头示意。
贺不悔有些焦急,低声在白拂雪道:“我觉得这孩子有点古怪。”
白拂雪摇摇头,低声回道:“来都来了,就算有埋伏,咱们也跑不出去,先看看再说。”
乌恩听不懂他们的话,但他们的表情也能猜到似乎除了天神外,其他人都对自己十分有芥蒂。
但乌恩不在乎,他从腰间摸出几块小石子,在手里掂了掂,往院子墙内一扔,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石子落地声。
隔了几个呼吸后,又扔了一颗小石子,再次重复刚才的动作。
少顷,木门轻微地响起吱呀声,从中探出一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小脑袋,怯生生地叫道:“哥哥。”
乌恩带着白拂雪一行人进了门,在白拂雪拔剑刹那已将门后一个喝醉的士兵送去见了阎王。
乌恩眼疾手快地捂住要叫出声的妹妹嘴巴,在她耳边悄声道:“其其格别怕,他们是天神下凡来救我们的!”
其其格闻言,一双大眼睛瞬间明若灿星,冲乌恩大力地点点头,自己懂事地捂住了小嘴巴,避免发出声音。
白拂雪一行人迅速地在短短半盏茶的功夫,将宅院中的侍卫们全数无声击毙,只剩下几个被捆住的女孩。
但其他的女孩子意外安静,老老实实地瑟缩成一团。
其中一个穿着丝绸睡衣的女孩子,惟有她在大力挣扎着,当看到人群中的乌恩与其其格,表情格外狰狞,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乌恩这才向裴破虏,满脸愤恨地解释道:“这是巴图的女儿,之前巴图的管家诬陷我父亲和哥哥偷东西,把他们都打死,尸体切碎了喂狗!本来我们也会被打死的,但是小姐求情,留下我和妹妹一命,我负责放羊,我妹妹做她的丫鬟。”
裴破虏恍然大悟,怪不得乌恩这小子看到他们杀人,一路表现得格外淡定,敢情他跟巴图有仇,是打算借他们的手给自己报仇!
好小子,有勇有谋!是个人才!
于是翻译给了白拂雪和贺不悔听,白拂雪继续让裴破虏帮自己翻译,“乌恩,你可以带着你妹妹跟我们回去,我们按照之前的约定给你两只羊,也可以保证你妹妹不会去做任何人的丫鬟。”
贺不悔暗暗拉了拉白拂雪的胳膊,悄声问:“带他们回去有什么用?”
白拂雪有几分无奈,向他解释道:“看他们这些做奴隶的衣裳又旧又破,想必日子过得不好,你把他们带回去好吃好喝伺候着,在北原咱们又不认路,他们岂不是能当向导?”
贺不悔听到一半,已然暗自用手一拍脑袋,醒悟过来,赞道:“妙啊!白兄弟你这脑袋怎么长的,怎么这样聪明?”
白拂雪抚了抚额头,心道这不是我想的,是前辈们的老招数了,团结一切可团结的朋友,我也就借来用用。
呃……不过,前辈们是谁?
算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而一旁的乌恩听到裴破虏的话,眼光大亮,但比起做翻译的裴破虏,他也说不出为什么,还是更信任白拂雪一点,因此朝白拂雪问道:“我能跟着天神大人吗?”
说实话,裴破虏也不懂为什么乌恩笃信白拂雪是天神?
你看白拂雪自己都没承认!
但想想,许蛮子们没见识,把一头白发,但脸还是个少年的白拂雪,这副模样给唬住了,也说不定?
现在是特殊时期,白拂雪自无不可地画饼答应下来。
乌恩格外兴奋,又拉着他妹妹其其格,兄妹二人如法炮制地带白拂雪一行人,悄无声息地联络上他们的奴隶朋友们,一齐里应外合地打开门。
而其中都护卫不多,那些贵族女人们也大都在睡觉。
至翌日天光熹微时分,城中已被贺不悔带出的玄甲卫整个控制!
贺不悔自己都没想到,在这些弃暗投明北狄奴隶们的带领下,自己居然不费一兵一卒地拿下了北狄的祭祖圣地!
他不禁紧张高兴地心道:玛德!老子做梦都不敢这么想!
一个老将蹲在据乌恩所说,城中高大宽阔的祭祖祭台上,点数着此次的战利品,满面红光地连声对贺不悔道:“少将军发了!发了!”
贺不悔看着地上那一堆堆闪闪发光的各色宝石,足以一人高的红色珊瑚树,成堆的金盘玉器,以及正源源不断从各家各户来汇报的士兵,点出各家的牛羊数。
一时激动到无以言表!
当看到绕着祭坛打转的白拂雪,急忙上前,一脸亲切地拉住白拂雪的手,道:“小福星!走!咱们再去劫北狄一座城!”
白拂雪不习惯跟人触碰,松开手退后一步,给贺不悔浇了一头冷水,让兴奋过度的他冷静冷静,“少将军有想过这些东西怎么带回去吗?你可别忘了,北芦城外可还有几万北狄军在对峙!”
贺不悔被顿时一噎,被白拂雪的话浇了个透心凉。
此次他们趁夜绕路雁荡山,从豁口处进入北原,带的兵马不多,但看着那一地闪闪发光的宝石,还有无数牛羊,心有不甘,却只好咬着牙对手下将士吩咐道:“除了乌恩他们要的那些牛、羊崽子,其余全部杀了、烧了,找辆车把人全部带回去就行!”
“哈?少将军那多可惜啊?”
贺不悔恶狠狠地一拍这榆木脑袋,道:“你是觉得小爷傻的,不知道吗?但这么多东西,咱能带的回去吗?但凡带不回去的就全毁了,半点也别给蛮子们留!”
将士们心中可惜,但不敢违抗军令,只好纷纷应是。
白拂雪微一蹙眉,突然冲贺不悔道:“你们就用我骑的那匹马拉车就行,我得留在这里。”
“什么?”贺不悔惊异万分,见白拂雪用脚跺跺地面,道:“我接到线报,这下面有东西,我得下去看看。”
贺不悔眼睛一亮,搓手道:“一起呀,小福星!”
“不行!”白拂雪断然拒绝,他拔出剑,剑上凝结出一朵朵霜花,洒出一片冰雾。
向对此场景一脸惊愕地贺不悔,道:“下面是修士的战斗,少将军你们不合适,还是老老实实回北芦城吧,想来这两天皇上命你们出击北狄的消息就要到了,少将军你想错过?”
“你!你!你是修士?”贺不悔震惊不已,突然明悟了什么,咧嘴一笑,瞬间揽住白拂雪的肩膀,捶了白拂雪一下,恨恨道:“你怎么不早说?那小爷输得不算冤!小爷还真以为小爷武道竟如此平庸呢!”
对于修士,贺家虽已有数百年没出过正儿八经的修士了,但比起寻常人来说,尚算了解的。
因此贺不悔不敢托大,没有非要留下来,之后同白拂雪告了别,便带着一干人扬长而去。
不过为着白拂雪考虑,依然给他留了一匹马在附近。
等人走后,白拂雪才按照,刚才耳畔那位自称合欢宗宗主的传音指示,按下第三根柱子下的一块砖,祭坛突然发出巨大的嗡嗡轰鸣。
祭坛中央一块石板缓缓退后,露出熟悉而又陌生,往地下直直而去的阶梯时,白拂雪只感似曾相识。
心道:大佬们都喜欢挖地道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