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芦城外,芦苇萧萧。
高大雄伟的城郭呈烟灰色,如一个持刀老将,矗立在一片苍茫旷野中。
白拂雪这两日,从驿使裴破虏口中得知,北芦城自半年前大雨不止,致使城外左右两座如天然关隘的雁荡山与宛宥山,各在东南、西南方被冲塌出一个豁口。
北狄人分几路人马,趁雨歇夜深时,自山间豁口处绕过了北芦城,长驱直下,四处劫掠。
导致北芦城后知后觉,当得到北州后方各府县由无数人血肉拼杀出一条血路,拼死递来的求援信息时,正欲调派人马前往后方支援。
但与此同时,北芦城外,北狄忽又有万马压境,显然此次是有备而来。
北芦城守城的老将,执掌玄甲卫的奉国将军贺连山,因此投鼠忌器,他如今年岁已大,向来行事稳健,自然讲究稳扎稳打。
一时不敢分出太多兵力去后方驰援,只能让一万玄甲精锐,与四万步兵固守城池不出。
一面急派驿使前往京城向皇帝禀告,希望能调派宣武、奉威军两路大军前来北州驰援。
然而派出的驿使前后总共有五人,但顺利穿过北州,抵达京城的,至少从目前来看,只有最后出发的裴破虏一人。
并且他回是回来了,但只带了皇帝的一个男宠。
虽说,这位男宠有点本事吧。
这两日来,一路上,偶尔仍会遭遇小股北狄蛮子,都是由他解决。
甚至绝大部分时候,连裴破虏都没回过神来,耳闻忽然响起的“唰唰唰”疾风,眼前只见几道剑光闪过。
那些北狄蛮子们已应声而倒,走得十分安详。
但裴破虏仍不认为,一个武艺高强、剑法超绝的男,咳,大侠,仅凭一人之勇能对战事起什么帮助!
此刻,城墙上士兵忠诚地持枪守卫城池,当远远瞧见那诡异的车队时,几个守城队长对视一眼,一个赶紧跑下城墙前去找上级禀告。
只见这车队,当先是一辆异常华丽的鎏金马车,车后又坠了几辆板车,车上全部装着满满当当的麻布口袋。
这些粗陋的板车,却颇暴殄天物地由高大结实的骏马拉着,每辆车后还拴了几只羊,粗略数去,加起来竟有近二十只。
这行诡异的车队缓慢朝北芦城靠近,使得众将士不由握紧了手中兵器。
但见那行车队终于在城门被收起的闸桥前,徐徐停下。
士兵愣了片霎,急忙朝下方警惕地喊道:“来者何人?”
裴破虏闻声,抬头望去,朝城墙上的士兵挥手扯着嗓子,挥手大叫道:“阿壮!长戈!是我啊!裴破虏!我回来啦!”
那城墙上几个士兵闻言,低头朝下望去,果见在驾驶着那辆鎏金马车的人,的确是裴破虏!
众人无不互相欣喜道:“是破虏那小子!他回来啦!他回来啦!快!放闸桥!”
“轰!轰!”
巨大的闸桥缓慢如头苏醒过来的猛兽,发出一声声沉闷地咆哮。
城墙之后,一个巨大的木制转盘被几名士兵奋力推动,前头的闸桥一寸寸缓慢地往下放。
几个缩在车厢里的女孩子,被这巨大的声响吓得微微一缩,裹紧身上毛绒绒的皮草。但又忍不住好奇,拉开菱格纹样的车窗,只露出一条小缝。
几人凑在窗前,往外偷觑。
当见到那座烟灰色充斥古旧朴素,但不乏雄伟浑厚之气的城郭时。
哪怕这些稚龄少女们,从未来过这座城,但亦一眼将它认出!
毕竟无数北州人,不论男女老幼,从小到大,在大人们的口中,曾听过无数关于这座城的传说与故事。
北芦城,在北州人心目中,这座默默无言,却可守护着无数代北州人安眠入睡的神圣之地。
“是真的,裴哥哥和白哥哥说带我们去北芦城,是真的!呜呜呜,阿姐你怎么会这么傻啊?他们没有骗我们啊!呜呜呜……”
在其中一个少女的带头下,几个少女不由想起拿起北蛮子的弯刀,纷纷义无反顾地自杀同伴们。
一个个忍不住眼眶通红,硕大地泪珠往手背上一颗颗砸落。
裴破虏重回北芦城已万分感慨,分明才几月,却与走前那一腔热血的毛头小子大不一样了。
他眼眶含泪,却咬牙倔强不肯落下,大大地一震缰绳,驾驶着马车,带领车后一串板车,默默驶入北芦城中。
驶入瓮城,停稳车后。
裴破虏立即从车上跳下,与几个已临时跟人换了班,从城墙跑下的熟络弟兄们,一一重重拥抱了下。
已听那几个七嘴八舌地纷纷询问道:“怎么样?怎么样?皇上怎么说?朝廷此次能支援来多少人马?能运来多少粮食?”
裴破虏一时被问得讪讪,还未来得及说话。
便见远处来得一队列队的玄甲士兵,簇拥着一个黑甲少年昂首阔步走来。
裴破虏一愣,赶紧与其他几个弟兄们一道站直,身体紧绷,大声地齐齐朝那少年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军礼,“少将军好!”
那被称作少将军的少年略微颔首,拍了拍他的肩膀,平静地道:“一路辛苦。你见到皇上了吗?”
“见,见到了。”
少年将军见他窘迫的模样,已然猜到了几分,心中一凉,但还是忍不住确认道:“皇上愿派多少人来?粮食愿调多少?”
“这……这……”
众将士见裴破虏踌躇,均是烈火般的性子,不迭地催促道:“哎呀,破虏啊!你快说啊!是不是皇帝不愿派人和调粮?哎呀!给句准话嘛!”
“说罢。”见少年将军再次冲他一颔首,对他露出一个鼓励的眼神。
裴破虏没办法,憋红了一张微黑的小脸,不得已指着一旁仰头观察城墙的白衣少年道:“说实话,皇上愿派多少人马和粮食,皇上没说,只让我带他,呃……这位白少侠过来。”
“白少侠?”
那位少年将军顺着裴破虏手指的方向,打量了片刻,却见那只是个纤细柔弱的少年,忍不住微微露出几分不善的表情。
他带着一众玄甲卫列队快步走过去,站定在他的面前,一手握在腰间悬挂的刀柄上,颇具威严地问道:“不知这位少侠,在朝廷担任何职?可知皇上此次愿调派多少人马、粮食来北芦城?”
白拂雪看了眼这位一脸傲气的少年将军,想了想自己职位,诚实道:“在下白拂雪,暂任宫中教坊司司正。皇上只让我来北芦城,没告诉我会派多少人马、粮食来。”
“哈?”众将士听到白拂雪的回答,均是惊愕不已。
片霎后,大眼瞪小眼,不客气冲白拂雪连声叫嚷,表达出他们的强烈不满,道:“教坊司?皇上糊涂了吧?派个教坊司的来干嘛?给咱们唱歌跳舞吗?”
“唱歌跳舞能吓退北狄蛮子吗?到底在搞什么?”
也有人把矛头对准了跟过来,在最末尾的裴破虏,骂骂咧咧地道:“玛德!破虏你这孩子怎么真这么老实?皇上让你把他带回来,你真把他带回来?路上随便丢了不行吗?”
“不,不是。”裴破虏连连摆手,指向最后面的一个板车,向他的兄弟们解释道:“白少侠很厉害的,这车上的蛮子都是白少侠杀的,你们自己去看!”
几人将信将疑,那少年将军闻言,立即挥开众人迅速来到最末尾的板车前,能从板车内隔着麻袋传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和腐臭味。
在场的将士对此早见惯,见其中一个麻布口袋,已被少年将军掀开,露出最上面的头颅,怒目圆睁,眼中尚且带着惊恐与疑惑。
看面相,的确是常见的北蛮人面孔。
另几个跟在少年将军的玄甲卫老将,诧异片刻,也七手八脚地纷纷敞开那些麻布口袋。
当看到那一颗颗切面平整的北蛮人头颅时,点了下数目,竟有三十余颗北蛮的脑袋。
不由面面相觑,朝裴破虏质疑道:“这些?真是那教坊司小子杀的?你不会在逗我们吧?”
裴破虏连连摆手否认他们的质疑,一脸真诚地努力解释道,“不!不是!我没骗你们!真是他!一路上我都还没发现附近有北蛮人,他就已经把人给杀了。对了,马车里还有我们从北蛮人手里救下的几个小姑娘,本来有十七个的,但其余的非说自己被蛮子玷污不肯活了,结果自刎了。”
“唉……”一个老将闻言,看裴破虏说到后来,已是眼中带泪,万分懊悔的模样。
不禁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似乎也是这般,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作无声安慰。
那少年将军闻言歪了歪头,突然拔出腰间别着那把吹毛断发的斩刀,刀锋凛冽如寒月。
他阔步走到观察环境的白拂雪面前,阻住他抚摸厚实城墙的前路,向他一抱拳道:“在下贺不悔,见白少侠剑法高绝,特来讨教!”
说罢,贺不悔压根不管,也不在乎白拂雪答不答应,已是一刀当头劈去。
“啊?少将军怎么……”裴破虏见了,不禁吓得脸面通红,正欲跑过去阻拦。
却被那老将揽住肩膀,在他耳畔笑眯眯地道:“莫急!莫急!少将军是这样的,见猎心喜,只是想找这少年郎过过招而已。”
白拂雪乍然被人打断思路,心里有几分不爽,瞥见凌厉刀光直落,只好侧身往空旷地带一躲。
贺不悔见状,立时刀身一翻改变了招式,刀身一斜,从迎面大劈改为斜削,见白拂雪还是口中不禁大喝道:“小子!拔剑!”
白拂雪脚步连连后退,他之前听狗皇帝说过北芦城的守城将领叫作贺连山,贺家历代均居北疆,勉强也算得上世家之一。
只是贺家至少在明面上,已多代不出修士,同凡人无异。
贺家麾下的玄甲卫皆属精锐,一直是对北狄的第一利器,但从狗皇帝的话中,白拂雪能感觉到狗皇帝颇有些忌惮。
毕竟玄甲卫再如何精锐,到底天高皇帝远,想必比起皇帝的命令,更听贺家人的。
刚刚见这少年被一身精钢打造的玄甲兵将们簇拥而来,再加之他自称贺不悔,想必是那位贺将军的子孙了。
这等凭家世出生的少年将军,大都傲气的不行,果不其然,白拂雪没有猜错他的性格。
一上来,就要跟自己拔刀打架,也不在乎你愿不愿意,白拂雪不喜欢。
所以连把剑从乾坤袋里拿出的欲望都没有,只是一味的闪避,引得贺不悔大怒不已,连声骂道:“教坊司的孬种!本将命你拔剑!”
白拂雪无语地瞥了他一眼,再次脚步一退,避开刀锋,只好摊手回道:“我没有剑,怎么拔?”
贺不悔气闷不已,心道,你在逗我?那些北蛮子的头颅老子又不是没看过,你没剑是怎么杀的?
他站定下来,朝那群在城墙根底下站了一溜儿的将士们,大喝道:“谁有剑?丢一把过来!”
话音才落,自然有那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道:“少将军,接着!”
贺不悔接住抛来的一柄闪烁寒光的直剑,一把掷到白拂雪的脚尖的地面上。
直剑插入地面半寸,青砖上蔓延出几道细小的裂缝,剑身微颤。
贺不悔提刀,再次摆好架势,冲白拂雪挑衅般笑道:“你若再不肯与本将过招,那么本将有理由怀疑你乃北狄奸细,去牢里渡过一生吧!”
这种任性的熊孩子最麻烦了!
白拂雪暗自一叹,只好拔出地上的那柄剑,刚握住剑柄,就听丹田内的青霜起哄道:“打他!打他!不过记得不要用灵力,他只是个凡人。我记得伏苓曾有位昆吾剑宗的友人说过,练剑的不能老是依赖我这种仙剑,因为威力太大,反倒对今后的剑道修行不利!你既然打算走剑修的路子,多和人过过招也好。”
说时迟那时快,白拂雪一面听着青霜说话,一面已用剑架住一次次或劈或砍,或勾或撩的长刀攻击。
同时在心中暗自撇嘴,心想是我想走剑修的路子吗?
剑修除了听起来比较帅之外,典型的攻高血薄,是个脆皮。
试问,谁不想当个五边形战士呢?
实在是白拂雪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当法修的天赋!
哪怕到了现在,自己都炼气三层了,却还连一个火球术都用不出来!
此刻的青霜不过想卖弄卖弄自己的“学识”,殊不知以后郁闷到哐哐撞墙的也是它。
贺不悔眼光愈发明亮,他虽不到天生神力的地步,但从小力气要比同龄人大些。
再加之在军中耳濡目染,于武道一途颇有天赋,因此同龄之间鲜有敌手。
只可惜他常年随父混迹军营,长大知事时,便明白北狄不灭,不得自由,自愿随父一同镇守北芦城。
不然哪个少年儿郎,不想背上行囊,出去闯荡江湖,过快意恩仇的日子呢?
贺不悔先用快若闪电般的快招试探,见白拂雪果然应付起来显出轻松,于是便不打算继续试探放水。
气沉丹田,脚往旁重重一跨,扬起一团尘土,大喝一声道:“劈山式!”
这就是传说中的使用招式之前,先要大声喊出名字吗?
白拂雪愣了片霎,反正他自己没这习惯,感觉怪尴尬的,也许是他已经老了,做不到那么中二。
刹那已用剑身将垂直下劈的刀刃抵住,但随之剑身“咔咔”几声脆响。
见剑身已蹦出几个豁口,白拂雪心里骂了声这到底是谁的破剑?这么不经用?
只好剑身一旋,如剑身带了股吸力,转瞬将那长刀牵引向一旁。
贺不悔见状,低低骂了声“懦夫!”
岂能如白拂雪所愿,骤然变招,猛地后撤一步,手中回撤到一半,突然使出一记“拖刀斩”,改做反手横斩而去。
白拂雪在看到贺不悔后撤时,已早有所料,凭他的激进傲气的性格,就知道他不可能后退。
于是在顷刻间,已如柔弱无骨的微一矮身,从刀光下迅捷若豹地恰好跃过,瞬间已至贺不悔的面前。
而贺不悔在这仅仅两个呼吸间,尚未回过神来。
感觉腹部突感剧痛,已顺势倒在地上,而喉间已闪烁着一束抖动的寒芒。
本还在城墙根底下打赌的正热闹的将士们,一时间均呆若木鸡。
毕竟他们在看到那三十余的头颅时,心头已知这少年看似年纪不大,但想必武艺高强,至少他们其中少有人能做到。
但少将军那是谁啊?那可是奉国将军贺将军的幼子!
别说外人,就是他们这等老将,如今等闲也非少将军的对手。
几个老将本以为就算少将军输,最多不过棋差一招而已。
却怎么也未料得少将军能输的……输的这么难看!
“啊!赢了赢了!”只有裴破虏不会看眼色地蹦跳起来,朝那群老将道:“我就说白少侠比较厉害吧!咦?长戈你眼睛怎么了?”
一旁古长戈默默叹了口气,想着自己眼睛都快眨瞎了,你怎么就看不到呢?
傻兄弟!你没看见几位将军和校尉脸都黑了吗?你今后还想不想晋升了?
“哈哈哈哈哈!”就连自诩看着少将军的几个老将,突听得被一脚踹倒在地的少年将军大笑起来,都感惊愕。
贺不悔不仅不气不怒,从地上坐起来,一双目子精亮,直勾勾盯着白拂雪。
将白拂雪盯得浑身发毛,贺不悔却是大笑着,微微眯起眼,话里满是严肃,问道:“白兄弟,呆在宫中教坊司可谓太屈才了!要不要来我北芦玄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