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国。
蔺省,滨海市。
晚,六点十六分。
姚正坐在对面的咖啡厅里,看着街对面滨海师范附小,正放学的小学生们背着各种样式,鲜艳的书包。
大多数孩童的脸上扬起天真而灿烂的笑容,或彼此道别,或彼此追逐打闹。
而他手指在咖啡桌面上一下一下地轻点,端起一杯加糖的牛奶抿了一口,被甜得皱紧眉头,忍不住在内心吐槽。
白副科这是什么口味?
他不齁得慌吗?
这是人能喝的?
他这是味觉有问题吧?怎么不去医院好好治治?
怪不得他一来问,服务员立即说他对白副科印象深刻,这谁能不深刻?
谁没事,几乎每天准时六点跑到咖啡厅只点一杯加三勺糖的牛奶,还一坐就是半小时?
脑海中却在思考,“白副科,你每天下班后坐在这里,是在想些什么呢?”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警官。”
姚正抬起头,见一个踩着高跟鞋,穿着一身杏色职业装的女人在服务员的引导下走过来,脸上怀揣着几分歉意。
“没关系,没关系。听说最近流感比较凶,你们医院里比较忙吧?许医生。”殷可欣连忙担任起自己的工作,客套了两句,冲对面的卡座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许红霞坐下来,翻看了两次菜单,犹犹豫豫地点了杯热拿铁。
等服务员走后,看向对面两位虽然一身便装,难免有些忐忑,试探着询问:“不知道两位警官找我,是有什么事?”
姚正不是个喜欢跟人客套的人。
于是直接从文件袋里,取出一张放大版的白禾证件照朝向许红霞的方向,将照片推向她,问:“你认识他吗?”
许红霞端起照片,对着照片上的青年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她有几分熟悉感但也有几分陌生,忍不住蹙起眉。
殷可欣拿出一个平板电脑,点开上面的一段监控视频,替许红霞回忆,“十三天前,在光明路的优物超市里,你和他见过面吧,你们聊了什么?”
许红霞看向那段监控时间,稍稍歪头回忆了一下,说:“哦,好像是当时我带着我女儿在超市里买东西,后来不小心女儿的水瓶掉在地上,有个过路的年轻小哥帮我捡起来,我自然就道谢了两句、我们不认识啊。”
“真的不认识吗?”姚正忽然发问,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如果我说他的另一个名字,许女士你应该知道。”
“另一个名字?”许红霞很是不明所以。
“姜沐阳。”
许红霞愣了一下,突然似被闪电击中,一股旧时不好的回忆瞬间涌上心头……
“那么,许女士如果你还想起了什么,可以打电话联系我。”
咖啡厅门口,姚正递给写有自己手机号的一张小纸条。
“好的。”许红霞接过,随手塞进挎包里,嘴上虽然答应的利落,但面色尴尬至极。
她实在不太愿意去回忆中学时的经历,本来这几十年来,她以为已经摆脱那群小混混了、
结果她惊讶于姜沐阳的变化之大,也不知道姜沐阳在外面到底犯了什么事,搞得现在警察找到自己。
对于自己的一些隐瞒,许红霞自觉无关紧要,但内心仍升起不安,掩饰似的不断地拉扯肩上挎包的带子,殊不知这一切都被两个老练的警察看在眼里。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姚正从裤兜里摸出手机,转身走到街边的马路牙子上,按下接听键,却听到陈凡咋咋呼呼地声音,伴随着背景音里一阵急促的火警警报声——
“不好啦!姚队!咱,咱们分局的解剖室炸了!”
“什么?”姚正听到,不敢置信以为陈凡在跟自己开玩笑,紧接着脑子“嗡”地一声,他突然想起什么,急忙问:“怎么会炸?等等!白副科的遗体是不是还在解剖室的冰柜里?”
手机信号像是被什么干扰,陈凡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但姚正还是听到他在那头说,“刺啦刺啦……姚……姚,姚队,别说白,刺啦……白副科了……整个解刨室都被炸没了……喂喂,姚队听得到吗?”
大乾皇宫,教坊司。
“噗嗤——”
白拂雪心口突然不知为何一阵剧烈的抽痛,像是突然被重逾千钧的大铁锤狠狠击中心脏。
他五指紧扣住木制的床边,在木头上留下了几道白色的抓痕,急忙用另一只手掩住嘴阻住鲜血涌出,口中刹那间充斥浓重的铁锈味。
不知道为什么,白拂雪突然脑海中溢出一个荒谬的想法——
我再也回不去了!
回去?
回哪里去?
白河村不是早就被烧成一片灰烬了吗?
白拂雪自己对脑子里突然冒出的想法,感到莫名其妙,缓缓地将口中的鲜血吐在掌心。
然后佯装无事地对床上虚弱的莫竹生,道:“竹生,我今天给了教坊司的黄太监一些钱,他说会想办法从御医馆弄点药出来。”
莫竹生拉住白拂雪的衣袖,他哭泣着断断续续地道:“小白,小白……我床底下攒的银子还没有寄给我爹娘,家里还等着钱吃饭呢……小白,我要,我要是死了,你记得帮我寄回去,别让爹娘再把弟弟、妹妹们也卖了……”
白拂雪无奈地回复道:“你自己好起来以后,自己寄吧,我也不知道你家在哪儿。”
莫竹生眼角溢出晶莹的泪水,说道:“小白,求求你……我快死了……我家,我家在红枫村,秋天时,满山坡都是红色的枫叶,可,可好看啦……爹,娘……弟弟,妹妹……呃,呃呃……”
白拂雪见莫竹生的瞳孔开始变得涣散,变得惊惶,他轻轻摇着莫竹生的肩膀,劝道:“别睡!莫竹生,千万别睡,你睡了就醒不过来!我去,我去给你找个大夫!”
莫竹生虚弱地笑了一下,像是回光返照般说话突然顺畅起来,拿起身边的一支碧莹莹的洞箫,在竹制的萧管上摩挲了两下,递给白拂雪。
“小白你身体好,要努力活下去啊!”
逐渐开始涣散的瞳孔仿佛又回到那天,
那日雪晴,衣着单薄的白拂雪蹲在树底下打颤,旁边教坊司的其余人站在廊下,或带着鄙夷,或带着艳羡,大家围在那里指指点点地看热闹,却没有一个愿意上前帮忙的。
只有莫竹生这个人向来心思单纯,这段日子和白拂雪一起排练,他吹箫,他跳舞,因此比较熟悉。
于是主动走上前,关心地问:“小白,你怎么不回屋子里呀,屋里暖和。”
白拂雪看了这少年一眼,低低道了句:“我疼,走不动了。”
当时,莫竹生还不知道白拂雪经历了什么。
直到几天后他也同样接到皇帝的传召,那时的他亦如当初的白拂雪,在教坊司众人的一片艳羡目光中,跟随太监们出了朱红的教坊司大门,去往那座华丽巍峨的宫殿。
那时,他还不理解白拂雪突然越众而出,对自己杨太监道:“要不还是让我去吧,我身体好,不怕疼。”
大家听到皆是一番唏嘘,背地里嘲笑小白不知廉耻!
其实莫竹生也是那么想的,毕竟只要去侍奉了皇帝,就能拿到不少金银赏赐,这样就可以寄回家,爹娘就不用因为没钱买糠,再去把弟弟、妹妹们也同自己一样卖了。
可第二日,莫竹生才明白小白不是不知廉耻,他真的是好心。
莫竹生现在都不明白,小白是怎样在那种折磨下还能靠自己走回教坊司的?
而他仅仅睡了一晚上,第二天居然能活蹦乱跳地在院子里练剑。
莫竹生逐渐涣散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横梁,穿透了屋顶,飞上天空,他看到一片通红似血的枫叶林,风一吹,如赤红的海浪在翻涌。
“小白,若你以后能出宫,就带着它,把它埋到我家乡山坡上的枫树底下,就算我回家了。”
莫竹生身体猛地重重一颤,忽地死死地拉住白拂雪的手,哭泣道:“小白,我好疼啊……好疼啊……”
“竹生!”白拂雪握紧他的手,听到他这句话,不再如前两日劝他坚持下去,他擦着莫竹生额头不断冒出的汗珠,轻声安慰道:“对不起,我错了,你睡吧。下辈子投胎去&*@#,那里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都还在上学念书,放了学会去买奶茶喝,坏人们都会被绳之以法。”
等等,他想说投胎去哪儿来着?
白拂雪忽然发现他想要说一个遥远的地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有这么好的地方呀?”
白拂雪一次又一次抓住莫竹生不断往下滑的手,连忙道:“有的呀。”
“真好呀。小白你怎么知道?”
“我……我就是从那里来得!”白拂雪不知为何,突然脱口而出道。
莫竹生缓缓闭上眼睛,手渐渐失去了力气从白拂雪的掌中滑下,白拂雪拉住他渐渐冰凉的手,埋着头颅,泪水不自觉地一滴滴滚落。
莫竹生当时和自己一起被镇南王送进来。
白拂雪不是个善谈的人,一直以来,和莫竹生话都没说过几句,他们白天排练,晚上也只是普通的室友关系,原本算不上太熟。
可那一天,他蹲在树底下疼得直冒冷汗,实在走不动路了,周围的人没一个上前,只有莫竹生傻兮兮地走过来关心他。
所以,当皇帝身边的那个杨太监说皇帝让莫竹生去的时候,白拂雪主动从人群中跑出来自告奋勇。
莫竹生放在&*@#也就是个中学生。
就凭莫竹生这风一吹就倒似的小身板,哪受得了狗皇帝的折磨?
而这段日子,白拂雪看着教坊司这些和自己同一批进宫的少年少女们,一个个满怀欣喜地打扮得光鲜亮丽,去往皇帝的寝殿,或许怀揣一夜之后,自己就能飞黄腾达,过上风光无限的好日子。
然后都跟自己一样,只有满身鲜血淋漓。
除了白拂雪,其余再没有一人,能自己走得动路,都是被太监们从皇帝寝殿一路半架半托,最后扔到教坊司大门里的地上。
这段日子,白拂雪一个,一个,已经亲手送走多少人了呢?
教坊司舞部,曹菊香、封十二、娄翠儿、丁红杏、柯巧儿、房珍娘;
教坊司管乐部,王顺、岑金华、解阿福、莫竹生;
教坊司弦乐部,杜四月、李泉音、李巧姑;
……
白拂雪摩挲着手里竹萧,弯下腰,看向自己床底有竹笛、有古琴、有琵琶,还有几个做工精致的小袋子,白拂雪把莫竹生的竹萧也放了进去。
他蓝色的眸子变深,看向床上已经没了呼吸的少年,默默替他整理好衣冠。
望着天上的一轮弯月,忽然想起那日打着伞的诡异老妪,“给你点考虑时间罢,下月十五,如果你愿意,就顺着萤光来找我。”
明天,就是十五。
合欢宗,一听就不像是什么名门正派!
白拂雪安静得迈步走过庭院,只在白雪上留下两串浅浅的脚印。
他走到教坊司门口,叩响了守门太监的房门。
白拂雪给他塞了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碎银子,难过地道:“竹生刚刚走了,劳烦黄公公找几个人来,帮他料理下后事。”
黄太监掂着碎银也跟着叹了口气,不知第多少次安慰道:“唉,可惜了。节哀。小白呀,你要想开,宫里是这样的,人来来去去。有时候一眨眼就不在了,不过,”他眯起眼,眼中带着几分贪婪,“你今天托我找药的钱,咱家可不退你了呀。”
白拂雪瞥了他一眼,现在没有心思管这些,他只觉得这些人无聊且吵闹。
但面上还是乖巧点头,逢迎着,“自然,黄公公留着喝酒吧。”
黄太监达成目的,翘起兰花指,捂着嘴“嘻嘻”笑出了声,冲白拂雪道:“哎呀,还是咱们小白上道。小白你这么识趣,将来一定会得贵人赏识,飞黄腾达的!”
白拂雪懒得理会,轻声告了辞,又默默走回房间,不久后两个小太监在黄太监的带领下,拿了一捆草席将已经开始僵硬的莫竹生裹着,两个小太监轻松地一头一脚扛起来。
黄太监看了一眼,站在房间角落阴影里的白拂雪,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心提议道:“要不你跟司正商量商量,换个屋子住?”
白拂雪笑了一下,反问道:“教坊司里有屋子是没死过人的吗?”
“呃……”黄太监一摸鼻子,想想也是,再次劝慰道:“唉……哈哈,说的也是。小白啊,你能侥幸活下来,说不定能熬到出宫。我跟你说啊,有时候上头贵人们慈悲,便会放二十五岁以上的宫人出宫,还给一笔安家置宅的赏赐呢!”
“谢谢公公提点。”白拂雪笑了笑。
心里想的是,不,他怎么能出宫呢?狗皇帝还活着呢!
今年光是一月之间,教坊司死亡十三人,残废者不计数;去年呢?前年呢?大前年呢?
这些人命总要人去讨的!
……
一点萤火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一阵微风吹起,似乎冷入骨髓。
四周似升起一层若有似无的薄雾,白拂雪顺着那一点悬在半空中莹绿色光点前行,主动踏入那浓重如墨的黑暗之中。
走过长长的甬道,每道大门关隘的看守均不知所踪,朱红色的大门一道道主动向白拂雪敞开,白拂雪没有半点犹豫地跨过,最后萤火停在一个结着蛛网的破旧院落之中。
那日的老妪,身穿一件血红色的拖地长裙,坐在院子里的一个古井井沿上,银灰色的毛糙长发曳地。
她将看着井里的视线收回,转过头看着紧紧裹着一件毛茸茸的白狐斗篷的少年,勾起一张在惨白的脸上,显得十分突兀的血红的大嘴,嘴角似乎能裂到耳根。
“你来啦?”
白拂雪站定在原地,对她直截了当陈诉道:“我要杀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