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之地离京都不远,因此明面上尚无盗匪横行,镇门口只有两个中年官差,懒懒散散蹲在门边的阴影里。
大暑天,即使早晨已然热气蒸腾,见白二五驾着牛车只瞥了一眼,连过盘问都懒得。
一瞧他粗衣牛车的打扮,就知是附近几个村庄的庄稼汉子。
这些农汉一般都是来镇上买卖杂货,一个个都穷的揭不开锅,不仅没有油水可榨,逼急了,那是真敢拼命啊!
不像那等县府郡城,做买卖、投亲奔友的多,怎么着身上总能咬咬牙掏出两个子,是人人都要抢着去的活计。
白二五一路先带着阿凌去了当铺,又去西街,找给自家盖房的郝二郝三兄弟几人。
几兄弟正愁这大暑天的没生意,见了白二五带了生意上门,哪能推出去?直说只要管一顿油水足的饱饭,后日他们便能开工。
于是商量好价钱,可阿凌才从当铺当了整的银锭子,几兄弟哪里找得开这么大块的银锭?
从阿凌摸出银子开始,便敏锐地发现周围几个靠墙坐着的男人,冲他手上的银子射来几道贪婪的目光。
果然,凡间的凡人也不全是好人!
白二五却毫无所觉,大大咧咧地带着阿凌去大街上的酒楼里,找了掌柜,换了些散碎银子出来,倒回西街付了订金。
那郝二收了钱,掂量了一下,忖度道:“白兄弟,我瞧着你家这小兄弟手里不缺钱,不如直接起青瓦房,不然你到了冬天还是得换!”
白二五一想也是,自己家赶在冬天前,怎么也得把屋顶的茅草换成青瓦才能过冬,可惜最近实在手头紧,他尚且焦愁换瓦的事。
郝家兄弟做了许多年生意,是个人精,那郝三知白二五的窘迫,提议道:“我刚听这小兄弟既住在你家,他手上银子也够,白大哥,你不如向你兄弟先借点盖瓦的钱,反正你两以后也是邻居,慢慢还他就是。”
郝二心中赞叹还是弟弟脑子活络,也在旁附和道:“是啊,如果你们两家都要盖青瓦,要货多,那咱们亏点也不是不行!这样吧,白兄弟,说实话,咱们认识也有七八年了,不是外人,你又是回头的老主顾,我干脆把零头给你抹了,拢共只算你二两。白兄弟,二两银子,你哥哥我给的真真是成本价了,连半点利润都不赚的。
郝三也在旁说道:“对啊!白兄弟,咱们知根知底,你要知道我们家打地基、砌墙的工人都是几十年的熟手!拿的货也都是足斤足两,完整无缺的好货!不像别家拿次等货出来糊弄人。你去街上一打听就该知道,前儿,刘家村也有户盖瓦房的,贪便宜,只一吊钱,买的不知哪个瓦窑烧的瓦,运来,上面一层倒是好的,掀开一看,嚯,好家伙,下面全是碎瓦!白兄弟,你是知道我们家的,决计干不了这种缺德事!要有,我们郝家倒赔银子事小,几十年的老招牌也砸了!你但凡去西街别的铺子问问,我敢保证,再没有比我们更实惠的!”
白二五被说得心动,只是想着还要借钱,颇为窘迫,只是郝家兄弟实在说得他心动,想了想,把阿凌拉到一边,摸摸后脑勺,红着脸,低声道:“阿凌兄弟,你可不可以先借我点钱?咱们一起订瓦,买得多,便能便宜不少呢!”
阿凌倒不在意便不便宜的,小姐给他的几样首饰里,他只当了根金钗就值二十五两银子。
据白二五说二十五两银子,够他们家能吃两年有余,起十几间房子都够了。
阿凌自无不可,便不便宜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毕竟像他们修真界的修士,想要来钱也太容易了。
白二五见阿凌这般好说话,越发愧疚了,他们商量定了,阿凌又摸出钱补上了些订金,伴随而来的又是几道贪婪目光。
郝二见给了钱,这才叫账房去房里写了两张收据出来,双方用印泥摁了手印,各自收好。
白二五与阿凌走时,郝三还不忘一路送到了西街口,且再三保证,一定后日一大早就带工人们来开工。
于是白二五又驾着牛车,去了东街买了几袋米面,称了几斤肉和蹄髈,正与阿凌提到牛车上,又余光瞅见街边一个小贩腿边,竹编的小篓子里有一篓子紫红色的葡萄。
便嘱咐阿凌看着牛车,自己走过去问:“多少一串?”
那小贩笑得脸开了花,乐道:“五文!只要五文!客官,这可是昨夜跑马,从甘州那边新鲜运来的葡萄,咱们本地的可没这么大个,这么鲜亮!只有这么点儿,卖完可就没了!这本是咱们镇上的财主,张府的张老爷向我订的,可今早我送去张府,那老管家却说张老爷今儿病了,便不要了,不然我也不肯散着拿出来卖,怎么卖都亏!实话告诉您,今儿生意不好,您今儿个还是我头位主顾!要不绝不是这个价!”
白二五蹲下来,仔细提起来瞧了瞧,如小贩所说,确实粒粒饱满,紫红的葡萄皮上那水珠也并非撒上去的,便捡了两串出来,说道:“就这两串。”
从腰带里摸出铜钱来,仔细数出了十文,递给小贩。
那小贩笑意更甚,接过来,又送了个石榴给白二五,嘴甜地道:“哎呦!谢谢您,今儿我可算是开张了!送大哥您一个石榴,祝您多子多福!”
白二五登时乐了,心想这小贩真会说话,虽东西贵了些,也难怪他赚钱,他提着两串葡萄,拿着颗石榴往牛车那边走,扯开肉铺老板包肉的荷叶,想着幸好今天称的肉多,叫老板多给了几张荷叶,扯下来一张将葡萄轻轻包着。
一面包,一面对阿凌道:“我瞧着这葡萄好,买了两串,一会儿回去你媳妇一串,我媳妇一串!我跟你说,我媳妇从小就爱吃葡萄!”
阿凌瞥了眼,见白二五在那儿傻乐,不觉得葡萄有什么好稀奇的?
他想想,小姐在八岁辟谷之后,因修行所需,年纪又小,境界虽快,但不稳,所以便不大吃东西。
至于八岁之前,在阿凌记忆中,也没表现得多爱吃葡萄,于是说道:“小姐不爱吃葡萄。”
“啊?”白二五愣了一下,连忙摸出小贩送的石榴来,道:“这还有个石榴。”
石榴?
阿凌目子一亮,他记起小姐三岁的时候,拿着不知哪儿来的石榴,递给自己。自己剥开喂给她,她全吃完了,还因为自己石榴剥的快,感动得哭了出来。
虽说晚上她就突然闹肚子,还吐了。
但一定不是石榴的问题!(冉婧瑶微笑: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承影上君,您没有告诉三岁的我,吃石榴是要吐籽的呢?)
所以,小姐一定是爱吃石榴的吧?(冉婧瑶惊恐:不!快拿走!这玩意又苦又涩,还有毒,吃了会吐!还会肚子痛!}
场景还原:三岁的小婧瑶在外面玩,在三岁的小婧瑶认知中玩着玩着,哔哔——,前方有一颗红红的小球球!
她捡起来,观察了好一会儿,然后摇摇摆摆地抱着石榴,跑去给好久(指一个时辰)某位奉命看孩子,但不得不出门办事才回来的承影上君。
小婧瑶真正想说的是:看!我发现的,好看的红球球!送给阿凌凌!
而某位聪明的大上君:她给我石榴,一定是她想吃!
迅速剥开,塞到小婧瑶嘴里,并为自己剥石榴的速度感到骄傲、
此时此刻,正在白河村的冉大小姐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阿凌斩钉截铁地道:“小姐喜欢吃石榴。”
白二五道:“那行,一会儿你媳妇吃石榴,我媳妇吃葡萄,剩下那串葡萄咱们分着吃!”
阿凌瞥向那小小的石榴,目光幽深,摇摇头道:“一颗不够,我再去买点,白大哥你看着点儿车。”
小姐三岁的时候就能吃一整颗,现在已经二十岁了。
已知以平均一年增加一颗的速度依次递增,现在的小姐岂不是能吃掉十八颗?
区区一颗怎么够!
白二五总觉得哪里不对,摸摸脑袋,等阿凌走过去才想起什么,忙道:“阿凌兄弟,不是!那人是卖葡萄的,石榴是送的,是送……”
“他说石榴是送的,只有一颗”,话还没说完,只一眨眼,白二五看着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阿凌,他埋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遮住眼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模样很是颓废。
“不过,我问到了。”阿凌猛然间抬起头,黑眸像个幽邃的黑洞,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他语气带着几分阴恻,“他说是从镇外往陶李村的路上,有一片石榴林,他从那里顺手摘得。”
白二五一时被阿凌搞得有点懵。
他觉得现在的阿凌兄弟状态似乎有那么点不对,但又说不出来,还是说她认识浅薄,这才是阿凌兄弟真正的性格吗?
“白大哥,你知道往陶李村的路怎么走吗?”
“呃……”白二五缩了缩脖子,可,白河村和陶李村是两个方向啊?
白二五把心里的话咽了下去。
他微微点了点头,直觉告诉他这时候的阿凌兄弟,好像有点危险,最好不要反对他。
“那就走!”阿凌眼睛迸发出精光,嘴角勾起,配上一张微白秀气的脸庞,露出得却是一个阴森的笑容。
“呃,好,好。”
……
老牛一边沿着官道慢跑,一边低低喘起粗气,脖子上的老旧铜铃随着它的步伐,叮铃铃地响动。
忽而一阵风过,吹得路两边及膝的杂草弯腰倾倒,掀起一阵绿波。
而隐匿地趴在草丛中,几人脖子上,仿佛一道若有似无的红线闪过,无声无息的没了声息。
几点蓝中带绿的细小火苗,似从幽冥中突然降临,飘落在几人的尸身,顷刻吞噬向全身。
又一阵风过,草丛中星星点点的灰烬,被一股打着旋的轻风扬起,无声无息地飘向远方……
此后,镇上也只多了几个失踪人口,不过那也只是几个平日游手好闲的混子无赖,并没有多少亲友,即便有大都也早不来往。
故而,初时也没有多少人在意。
后来即便有人注意到他们的消失,大都也是拍手称快的。
白二五并不知道此刻坐在他身旁,看似人畜无害,甚至还有些瘦弱的“阿凌兄弟”,只是起了个念头,而几个躲在阴影中几个心怀歹意的人,已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不然,必定后怕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