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京郊外的军营收到命令后,立即收拾行囊,整装待发,即刻便可奔赴并州。
此时一座营中大帐,白拂雪看到面前那个,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温箐。
白拂雪即便心知温箐常年行走江湖,听贺不悔曾说过,他娘精擅易容之术。
但此刻亲眼所见,依旧不免感到稀奇与惊异。
哪知下一刻温箐顶着自己的一张脸,瞬间就破了功。
她捧着脸跳起来,欣喜地道:“哈哈哈,大将军,我要借用你的脸几日了哦。”
白拂雪不由扶额,提醒道:“云阳侯,我平时不会这样说话。”
“嗨呀,知道知道,这不是没外人吗?平时我会注意的。”
温箐立即收敛欣喜神色,装作白拂雪平日面无表情的模样,沉声拍了拍白拂雪的肩膀,连忙安慰。
贺不悔左右看到此刻,两个一模一样的白拂雪,总感觉十分奇妙。
他亦在旁附和他娘的话,点头道:“大将军放心,并州就交给我和娘吧,我爹方才用鹞鹰传信,他们业已在赶来京城的路上了。”
白拂雪十分清楚锦桓帝“请君入瓮”的计划。
因今京城空虚,北芦已无战事,狗皇帝必然会在自己大军开跋后,即刻调北芦军来京护卫。
但白拂雪想起那些诡异的虫子,心头总有几分不安,难得啰嗦地再次提醒他们道:“那些虫子你们方才在宴会上应该看到了,十分凶险。我估计,此刻并州情况只怕不容乐观,你们应保全自身为上,等京城事了,我马上就赶过来,到时我们再议对策。”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大将军你现在分明才二十,怎么就跟个老头子一样?”温箐嘴上抱怨归抱怨,但还是谨慎地询问起来,“说实话,我当年年轻时行走江湖,也曾去过南疆附近转过,但他们村寨十分排外,我只知他们世代相传一种蛊术,除此外所知不多。那些虫子,大将军你方才对付过,可有不同寻常之处?”
白拂雪支撑下巴,微微低头,沉吟道:“比寻常小虫甲壳稍硬些,但打造精良的刀剑应能对付,但手无寸铁的百姓们……”
白拂雪顿了顿,他心中实际在见到那些能钻进人身体里潜藏的小虫时,已瞬间意识到只怕并州此时情形不容乐观,但又怕动摇了军心。
只能突然转移开话题,“虫子按理来说,一般怕火怕气味,你们可以试试。总归,这些虫子诡异,不论你们到了并州后看到什么,千万不许冒进,等我赶来。”
“行!”
温箐应了声,但听白拂雪已第二次提起并州,她与贺不悔都立即察觉出不妙来。
二人相互对视一眼,但默契地没有深问。
当白拂雪沉吟对策后,抬头时,正见温箐搓着双手,一脸兴奋地道:“大将军,该你了!该你了!”
白拂雪颇感无奈,但还是乖巧地被温箐按着肩膀,走到屏风后。
任由他给自己打扮,在她的一番捣鼓之下。
白拂雪打量起,面前铜镜中是一个极度陌生的青年面孔,属于放进人堆,绝不会被人认出来的那种大众脸。
看到温箐还算靠谱地满足了自己的要求后,白拂雪换上一件寻常的小兵卒铠甲,偷偷摸摸地趁着军营中调动期间,离开军营。
很快,就到了附近一片草长至膝盖的旷野中。
白拂雪听到低低的口哨声,赶忙循着声音的源头,矮着身子从草丛间摸过去。
当见到那个顶着草帽的人抬起头时,白拂雪顿时有几分吃惊道:“王公,咳,不!王三当家你怎么来了?”
王德彪趴在草丛里,抬头打量了白拂雪几眼,要不是他声音没变,怎么都认不出这是白拂雪。
心中感叹不愧是大当家的易容术,真是鬼斧神工!
他给白拂雪递去一个包裹,道:“我们大当家叫我来的,说是小白你啊,不会当太监,让我教教你。”
白拂雪蹲下来,打开包裹,发现其中果然还有一件粗糙的蓝布袍子,是宫里低等级的太监们日常服饰,也不知是不是王德彪从前留下的。
他摇摇头,拒绝王德彪的“好心”,道:“大可不必!还有,王三当家,你当年不是说不来京城吗?”
王德彪嘻嘻一笑,道:“我这不是只在京城边边上,没进去吗?你听我的,这条路每日子时会有宫里倒夜香的小太监驾车经过,我们这头已经收买好了,到时你跟小祥子换一下。还有啊,在宫里解手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蹲下来!”
白拂雪急忙推拒他的好心,只从里面拿出一件原本备好的寻常布衣,迅速脱下盔甲,将那件布衣换上。
然后把包袱还给王德彪,道:“我在宫中禁军也安排好了,大可不必!你们还是按原计划行事。”
王德彪不免满怀遗憾地叹了口气,忽而想起什么,神色变得严肃,道:“对了,我这次来,也是为了告诉小白你一声,我已经打听到江湖上那位怪医的消息了!到时候一定把他绑来,给你解开红津丸的药瘾。小白,你可要等我啊!”
白拂雪听王德彪跟当初在清风寨相遇那晚,说起一样的话。
彼时,白拂雪得知他自从与自己分别后,居然不认路,迷迷糊糊走到南离国附近,结果就被清风寨的人给绑上山。
好在清风寨只劫财不劫色,甚至王德彪还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混着混着,王德彪王公公甚至混上了清风寨三当家的位置。
主要他好歹能认几个字,背几句诗,将清风寨里大字不识一个的汉子、妹子们给忽悠了。
真以为他是什么名家大儒游历于此,于是答应不杀他、不劫财,只要愿意留在山中教小孩子们念书,还给他管饭!
后来王德彪在清风寨待久了,才知清风寨里大都是从南离国逃出来的奴隶,或是被云阳侯温箐给救出来的奴隶后代。
想着自己本也没什么去处,干脆自愿留下来了。
白拂雪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叹道:“王三当家,不必如此。”
“哎呀,小白,你救了我一次,我欠你一条命,自然也想回报。何况,”
王德彪笑起来,他缓缓从地上爬起来,也同白拂雪一样,在草丛间蹲着,揽住他的肩膀,“小白,有时候你也要试着相信我们,我们跟皇上不一样,你不要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扛着。”
“我当然相信你们。”
白拂雪也不知温箐是如何做到?
连自己一双浅红的眼睛,此刻都变得跟常人一样的墨色,居然还不影响他视物。
只是,到底这双眼睛不大灵动,仔细对视,便会发现他目光空洞,看久了有些渗人。
但王德彪此时竟隐隐从那双原本空洞渗人的黑眸子中,看见其中闪烁起璀璨的光彩,只听白拂雪道:“我要是不相信你们清风寨,当初既不会与你们合作,允许你们加入剿灭南离国的大军,更不会把这次的计划告诉你们。好了,我走了,王三当家,你既然怕被狗……,皇上发现,就快点离开吧。”
王德彪想想也是,只好道:“行,那咱们后会有期。”
在白拂雪走后,王德彪又等了一阵,再次吹了个口哨。
少顷。
一个瘦小的少年迅速钻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趴在草丛间。
王德彪依旧把那包袱推给少年,说起跟白拂雪同样的话,一字不差地重复道:“小丛呀,这条路每日子时会有宫里倒夜香的小太监驾车经过,我们这头已经收买好了,到时你跟小祥子换一下。还有啊,在宫里解手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蹲下来!”
少年一脸尴尬地拿着包袱,但不敢像之前白拂雪一样直接推回去,他讪讪地摸摸鼻子,冲寨中这位三当家问道:“三当家,有没有一种可能,刚才大将军和你说的,我都听到了?我就不能跟大将军一起去禁军,假装成侍卫吗?”
“不行!”
王德彪断然拒绝,用一种恨铁不成钢地表情,瞪了小丛一眼。
他自然不能承认,这是他的恶趣味,他只是想自己淋过的雨,一定也要让别人体验体验!
王德彪假意装作一副“大义凛然”,为这穷乡僻壤没见过世面的小子,好心科普道:“侍卫是进不去后宫的,所以你只能扮成太监,你的任务是保护好皇后娘娘。”
“哦。”
少年憨憨地抠抠后脑勺,答应了一句。
又听王德彪在走前,给他画起大饼,顿时眼冒精光,“小丛啊,你是了解我的。我呢,曾经是个太监,没有妻儿;大当家呢,如今去了京城做官,以后的清风寨呀,很有可能就落到你的身上啦,如果你表现的好……”
他话故意未尽,只是在离开前,回头故意冲小丛暗示般地眨眨眼。
果然,一心想当下一任清风寨大当家的小丛立即上钩!
“好的,大当家,保证完成任务!”
……
七日后。
锦桓帝昨夜收到慈恩寺来信,说是近日太后身体不大好,这几日越发想念儿孙,常常念叨。
太后如今已至耄耋之年,在人间算得高寿了。
故而锦桓帝倒没太大的意外,早有所料似的。
因此一大早,锦桓帝吩咐皇后,挑几个长得白白胖胖的,一看就很喜庆的皇子、公主们,陪他一道儿去看望看望太后她老人家。
辰时二刻。
撷芳宫中,这几日早知慈恩寺会发信的六皇子长孙朗,为了不去,因此故意装病。
但当听到宫人们汇报,此刻锦桓帝已经带着几位皇子、公主从皇宫出发,去慈恩寺时。
长孙朗即便知道这是自己故意躲,所以才没有带他,但他还是心有不甘地向她问道:“十三弟去了吗?”
“是,十三皇子去了。”
长孙朗霎时眸子一暗,倏而在片刻的失落后,又蓦的亮起来。
是了,十三弟去了又如何?
没有意外的话,只要再等一会儿,他这十三弟只怕就化作焦骨了!
哪怕他再自诩早慧,但毕竟才是个九岁小童。
此刻想及此,难以压抑住自己激动的心情,立即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对着空气问道:“舅舅,可以开始了吗?”
那宫女对长孙朗朝空气说话的诡异行为,似无所觉,双眼瞳孔刹那已失去光彩,身如布偶般软绵绵地倒地,没了声息。
一个男子的声音凭空响起,他语言依旧淡淡的,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再等等。”
在长孙朗床前不远处的空地上,一股黑烟在半空中悄然出现。
一个瘦高的黑衣男子从黑烟缓缓步出,他脸上依旧戴着一张花脸面具。
镇南王在原地站定,随后转头凝望向紧闭的窗外,透过略微发黄的窗纱,隐约能瞧见一棵老树的轮廓与树后朱红的院墙。
天光渐而大亮,但镇南王一直一动不动地像个人偶。
随着他的出现,长孙朗只觉房间中空气逐渐变得稀薄,一张婴儿肥尚未完全消褪的小脸上,此时两颊渐渐泛起发烧般的薄红。
长孙朗竭力想要大口喘气,但又怕发出声音。
他心中总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好像只要打扰了他这位毫无血脉之亲的“舅舅”。
自己便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于是只能一味强忍着。
半晌,镇南王几乎在长孙朗快要窒息时,终于收回了看着窗户的视线,也不见他开口,已有一连串宫人们悄无声息地突然鱼贯而入。
“舅舅?”
长孙朗有些害怕镇南王被发现,轻唤了一声,又连忙掩住嘴。
但那群宫人们似乎对镇南王视若无睹,径直分成两拨,从镇南王身旁左右擦肩走过,像看不见镇南王一般。
但若说看不见,又怎会主动避让开呢?
本来长孙朗还在心中惊疑,难道是舅舅深藏不露,已经暗中收买这么多宫人了吗?
但及至这些宫人们走到他面前,他才看清这些宫人们均是脸色惨白,双眼无神,瞳孔浑浊,仿佛像是昔年母亲被萧贵妃赐死后的样子。
长孙朗登时一惊,隐隐约约之间,他鼻尖好似捕捉到一股淡淡的腐臭味,像是错觉,又像是真的存在。
他看到那群宫人捧着一顶,专为儿童特制的金色小冕冠,前后冠上垂着十二串白玉珠制成的冕旒。
长孙朗见到这象征至高无上权利的冕冠,不由呼吸一紧,有几分忐忑与激动。
他不禁望了望不远处,从始至终,没有挪动一步的镇南王。
镇南王冲他点点头,道:“穿上。”
“是。”
长孙朗迅速点点头,配合着宫人们为他换上冕服。
这套冕服,与他曾见过父皇那玄色底子金龙纹的冕服不同,镇南王为他准备的是一套繁复华丽的白金色冕服。
恰而,一个宫女手指不小心触到已经脱得精光,长孙朗光溜溜的胳膊上。
长孙朗瞬间被她指尖如寒冰般的凉意,激得一个激灵!
他不由再次偷偷打量起那些宫女、太监们,他们依旧目不斜视地继续自己的动作,直把长孙朗如个木偶般摆弄,飞快地为他继续穿戴冕服、冕冠。
看到他们惨白的面色,与浑浊无神的眼睛。
慢慢的长孙朗心中恐惧再次激增,他几乎快要不安地坐不住,只能保持动作,任由他们给自己换衣服,向镇南王问道:“舅舅,他们怎么了?”
镇南王却没有回话,双手交叠在腹部位置,仍旧站在原地不动。
长孙朗突然有点后悔,觉得他好像不该轻易答应镇南王。
他此刻方后知后觉地察觉,舅舅说他是修士,但为何却显得如此诡异?
他说不在意人间事,只要自己当上皇帝后,分给他一点儿龙气修炼就行。
可是,真的如此吗?
好容易,长孙朗度日如年的等那些宫人们给他换上了冕服、冕冠,恭敬地往退后,尚未松口气。
“啊!舅,舅舅?”
长孙朗正要起身,突然两个太监猝不及防地躬下身,分别抬起他的两条大腿,将他整个人举在肩上,扛了起来。
吓得长孙朗在头顶上冕旒珠串不断晃动,珠串后面的一张小脸顷刻变得煞白。
他只能扶着他们的肩膀,勉强不让自己掉下去。
却忽然察觉他们此刻肩膀透过不厚的布料下毫无温度,给他手掌的触感,僵硬而又冰冷,完全不像是活人的身体。
长孙朗不禁心跳如鼓,害怕得浑身直打颤,他心里隐隐有种想法,“难道他们已经死了?”
但还不及长孙朗去确认,那一直安静无声地镇南王终于动了。
“走吧,该开始了。”
镇南王自顾自转身往外走去,完全不在乎长孙朗似的。
那两个太监抬着长孙朗,立即小跑在镇南王身后。
而那群双目无神地宫人们也立即毫无声息地跟上,一路就连脚步声都没有。
只一眨眼,长孙朗已被那两个太监放到门口一个明显是纸扎的一驾御辇上。
那御辇与其说是御辇,粗糙得涂着黄漆,还涂得东一块西一块,十分不均匀,像是哪家小儿简陋玩具般可笑。
这时,长孙朗见到这驾纸车,心中登时警铃大作,立时意识不妙,正欲想要逃离!
但镇南王已如有所觉般,转身对着长孙朗隔着他脸上的面具,在嘴部位置,做出一个“嘘”的动作。
长孙朗瞬间“貌似乖巧”地一动不动,乖乖端坐在那驾可笑的御辇之上,只有他不断放大的瞳孔,在表达此刻的震惊。
然而,无论长孙朗怎样挣扎也无济于事,身体已脱离他掌控。
几个身材壮硕的太监即刻上前,将那驾御辇前后的两根竹竿,分别扛在肩膀上。
一摇一摆地伴着身后一连串,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唢呐、铜锣声,一路吹吹打打直往宣政殿行去。
而此刻宣政殿中,文武百官们突然接到宫中传召,纷纷在殿中彼此交头接耳。
突然听到像是田野地间,既像是哪家娶亲,又像是哪家奔丧的唢呐、铜锣声响。
一时间,宣政殿中静得落针可闻,群臣彼此不由面面相觑。
正心说,皇宫里怎么会响起这种声音?
但很快,文武百官们就有了答案。
他们看到那纸做的御辇上,端坐着一个陌生的小童,像是祭品一般,浑身僵硬地被几个身材高大的太监,抬到最上方的龙椅之上。
百官正欲呵斥,突闻站在他旁边那个戴古怪面具的男人道:“锦桓帝已死,今当由长子六皇子长孙朗,于今日继位。”
他的声音冷淡至极,却诡异地从面具后清晰地传出来,回荡在偌大的宣政殿中。
“胡闹!”
那站在最前面,头发花白的陈老太师,立即一声暴喝。
正欲上前将逆臣贼子捉下,但恰在此时,远处忽地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甚至连脚下的大地都开始微微颤抖。
群臣闻声,第一时间已经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只见今日乌云浓重的天空中,陡然有一朵如蘑菇般的火云,突在半空炸开,滚滚火浪如一轮轮烈日般刺目,教群臣目子顷刻眼前已被一阵白光覆盖,耳朵中只留下一串嘶鸣,回荡不绝。
半晌,群臣逐渐回过神来,瞬间有大臣意识到什么,高呼道:“那个方向,那个方向,皇上,皇上今日去慈恩寺看望太后娘娘!”
“不好!”
“快去救驾!”
群臣身体颤抖,纷纷丢下手中的笏板,正要奔跑到殿门口时,“嘭!”
厚重的殿门无风自动地紧紧关阖上,一时间宣政殿中显得有几分阴暗。
只听得那黑衣面具男子,再次轻笑一声,道:“呵,本王再说一次,今当由长子六皇子长孙朗,于今日继位。诸位大臣,谁赞成,谁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