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怀里的人本在安眠中,突然似是不安地抓了下他的手臂,身体朝外拱了拱。
锦桓帝无奈睁开眼,将身体异常柔软,几若无骨的白拂雪箍在怀里,阻止他继续乱动。
另一只手不得不从被褥里伸出来,照例摸了摸怀里人的额头,宽大的手掌感受到额间那微烫的温度,无声的叹了口气。
心头抱怨了句麻烦,果然又开始了。
只好朝外懒洋洋地唤道:“来人,传太医。”
原本黑暗殿宇中,顿时响起细碎急促的脚步声,次第燃起灯火,照得殿中仿若白昼。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
一个白胡子及胸的老太医在大太监福宝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进入寝殿,被璀璨的灯火照得眯了眯昏花的老眼,朝那遮却了床上景象的明黄色床帐,恭敬地行了个礼。
然后又颤颤巍巍,并小心翼翼地,挪到床前福宝端来的一个小圆凳上,只挨了个边儿坐下。
老太医瞅见那道明黄色的帘子,被一个宫女掀开了一小道缝隙,从中一个明显是成年男子的手,拉出一截白玉藕般的细小手腕。
这几日,几乎每天晚上都要上演一次。
老太医已经相当熟练地能做到对此波澜不惊,仿佛视若无睹的一手挽住袖子,另一只手掂起两根枯瘦手指,在露出那节的腕子上只挨了个边儿。
半晌后,那老太医瞥了眼床帐后的影子一眼,心内忖度着,最后小心翼翼地咳嗽一声,劝道:“皇上,这位主子年龄还小,还请节制些。”
话音才落,那只玉藕般的手腕如触电般瞬间缩回了床帐内。
“嗯,知道了。”
寝殿内的气氛,似乎因为锦桓帝从床帐内传来的低沉语气而近乎凝固住。
宫殿内的一些年纪不大的宫女、太监们,不少红了面庞,刹那间纷纷垂下头,尽可能放轻自己的呼吸声。
似乎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再次得了锦桓帝的话,大太监福宝才重新搀起老太医离去。
殿中的一道道灯火再次被众人无声的吹熄,重新归入黑暗之中。
随着一连串细微的脚步逐渐离开,等厚重的雕花大门传来“吱呀”一声沉闷的响声。
等宫殿中彻底安静下来,白拂雪才低声对锦桓帝恨恨骂道:“这是哪来的庸医?”
心道就这也能当太医的吗?
太医是这么好当的吗?
皇家的人这都没被医死?这是什么医学史上的奇迹?
亦或是,皇家人体质特殊,是人类学的奇迹?
锦桓帝方才一直顶着白拂雪瞪视的目光,使劲憋着笑,拿起被白拂雪气得掷到被褥上的冰帕,放回他的额头上。
重新抱着白拂雪躺下来,拍了拍他的脊背,打了个哈欠,悄声安抚道:“乖。朕明日让人偷偷去弄点治风寒退烧的药丸吧,你每晚老来这么一下,怪折腾人的。”
白拂雪气闷不已,心道这能怪他吗?
他身体向来很好的!从小到大,就算有病有时候甚至都不需要吃药,最多睡上一天,第二天就能生龙活虎了!
结果这几日明明有按时吃药,结果完全没效果。
敢情是这太医开得药都不对症!
想自己没被毒死,可能都算自己身体抗造了!
于是白拂雪实在忍不住开口嘲讽,“皇上,你又不怕被人知道了?”
锦桓帝听出他话里的嘲讽,无奈地道:“朕让暗卫们去宫外取,她们不会知道。”
白拂雪压根不信,道:“皇上你怎么能这么确定?你的暗卫们就不会被收买?”
锦桓帝困意上涌,摸了摸白拂雪的额头,发现果然没有那么烫了,怪不得这会儿有抬杠的力气。
他懒懒地敷衍了句,“暗卫是从小培养的,只忠于历代皇帝,从不现于人前,她们不知道暗卫的存在。”
白拂雪心道你这皇宫都已经漏成筛子了,之前皇上你自己说的,人家连你去了哪儿,吃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和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还能不知道这个?
正欲反驳,却被锦桓帝径直堵住嘴,随之在他耳边低声道:“雪儿,你若是想,不妨直说……”
白拂雪感受到后背的衣襟突然被撩起,伴随锦桓帝的触碰,惹得背脊上一阵汗毛竖起,身体本能地弓起,做出防御的姿态。
他几乎是下意识想要拒绝,想要反抗,想要逃离,然而却怎么也发不出一个字音,身体跟灌了铅似的,头脑明明很清醒,但偏偏无论如何向身体发出指令,却连个手指头都动惮不得,身体仿佛是别人,给不出半点回应。
像只安静等待宰割的羔羊。
感觉到那具柔软的身体变得紧绷,并开始打起颤。
锦桓帝忽而发出声轻笑,重新将白拂雪背脊掀开的亵衣重新拉好,手轻轻搭在他的腰上,便没了动作。
另一只手温柔地抚了抚白拂雪蓬松柔软的头发,安抚道:“好了,吓吓你而已。朕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向来不喜欢在这种事上强迫人。乖,睡吧。”
见白拂雪紧绷的身体并未因锦桓帝的安抚,而放松下来,锦桓帝也没有多理会,自顾自闭上眼睛。
过了许久,白拂雪听见上方锦桓帝发出清浅而平稳的呼吸声,察觉到锦桓帝不是恍他,的确再没有了更进一步的动作。
身体才渐渐恢复知觉,防御般弓起的身体放松,轻轻放直曲起的膝盖,感觉到腰上的那只手不知是因白拂雪调整姿势的动作,从而动了一下。
亦或是,锦桓帝并没有睡着。
白拂雪头埋在锦桓帝的胸口,像是在低喃自语得问,“是因为,皇上你那位没娶到的皇后娘娘吗?”
原本轻轻搭在白拂雪腰上的那只手猛然收紧,蓦的迅速松开,感受到头顶传来的触感,让白拂雪本能地脖子往下缩了缩,那感觉如蜻蜓点水般的感觉,转瞬即逝,好像是错觉。
锦桓帝语气中,此时带了些许帝王的威严与警告,“雪儿,你该睡了。”
在黑暗中,锦桓帝看到那双湛蓝的眸子乖巧的闭上,也跟着重新闭上了眼睛。
只是眼前场景,仿佛又回到少年时,那日,在宣政殿中。
泰国公王午德眼带不屑地对着少年太子,与皇帝,用不容置疑地口吻宣布道:“皇上,小女燕蓉年芳十五,听闻太子殿下一月后将迎娶太子妃入宫,小女可为太子妃。”
皇帝与当时还是太子的锦桓帝,对视一眼,惊觉今天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搞不懂王家怎么就看上他们长孙家了?
两千余年来,在世家们眼里,他们长孙家不就是靠着长安仙君面子,四处要饭的破落户吗?
皇帝咳嗽一声,婉拒道:“唉,我们长孙家自太祖起历代皆是痴愚凡俗之辈,与仙道无缘,小儿打小更是天资愚钝之徒,岂敢高攀泰国公府上仙缘浓厚的仙子呢?何况,太子妃早已定下,乃鸿胪寺卿之女鹿婉。泰国公不如为令爱另择佳婿吧。”
泰国公丝毫不给皇帝情面,一摆手,径直瓮声瓮气地道:“我女儿说了要嫁谁就嫁谁,轮不到旁人指摘!王某今日来,只是通知皇上、太子一声。”
说罢,王午德又阴恻恻笑起来,道:“至于原来那个太子妃,我们会解决的!你们不用操心!”
说完,王午德转身推开宣政殿的一对朱红描金的大门,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只给殿中的众人留下一个宽阔的背影。
皇帝被王午德的嚣张行径,激怒地浑身发抖,却又无可奈何。
即便留在凡间的王氏子孙都是些没有仙缘的弃子们,但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王氏背后有无双府的合道老祖,是活在长安仙君那个时代的人物,即便身为皇家,到底还是凡人,岂敢招惹?
大乾太子大婚当日。
满京城均染上喜庆的红色,长孙皓牵着太子妃的手,一步步登上铺着红毯的白玉台阶,喜乐奏响,礼炮齐鸣。
百官林立在台阶两旁,喜气洋洋地道贺。
殊不知在京城的一座府邸中,一个少女躺在床上如睡着一般,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咽了气,魂落九幽。
而本来,今日穿着那身华丽婚服的,该是她。
……
洞房花烛,长孙皓掀开了太子妃的盖头,见到那个人比花娇的少女,他笑得温柔,问道:“王小姐为何愿意嫁孤呢?”
王燕蓉抬头看了看同样一身红色喜服的俊朗少年,脸上却并无少女该有的羞涩之意,她只淡淡瞥了少年一眼,笑回道:“之前老祖回了祖宅一趟,带了我妹妹去无双府修行。书上有一句,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我既然当不了神仙,那么此生做凡人,自然要做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原来如此啊。”长孙皓笑意依旧温柔,他望着这十五岁看似天真烂漫的少女,仿佛无限深情,只是眼底却是一片冰凉。
夜凉如水。
华美的凤禧宫内,亦是温暖如春,
一个艳丽如牡丹的中年女子衣着单薄,散着长发,对着铜镜用葱削般的手指抚摸着自己,起了些皱纹的眼角,浮现上忧愁与不甘之色,不禁叹了口气。
她打量自己面容半晌,朝身后一个窈窕高瘦的宫女,问道:“鸣鹤,今夜皇上还是召教坊司的那个侍寝?”
鸣鹤低眉顺眼地垂下头,道了声,“是。”顿了顿道,“娘娘放心,那个优伶是男孩,不会有孕的。”
“你确定吗?十一二岁的孩子,正是雌雄莫辩的年纪。别再搞出上回宸妃那样的事了,本以为是个小太监,结果是个扮成小太监的女孩。”
在王燕蓉的询问完后,鸣鹤立即应道:“确定,奴婢去问过给他看过病的太医了。”她顿了顿,又道:“他是萧贵妃送入宫笼络皇上的,萧贵妃不会蠢到找一个进来跟自己争宠的人。”
王燕蓉冷笑道:“她不蠢吗?这几日皇上都没来过后宫一步,她就不奇怪?”
鸣鹤不太明白皇后的心思,忖度着,“那……明日我让刘嬷嬷去教教那孩子规矩。”
王燕蓉笑了一声,话语却是毫不留情地骂道:“蠢货!皇上正在兴头上,你非要去触霉头,确定是男孩这不是很好吗?随便挑点东西送去寝殿,告诉他好好伺候皇上,本宫有赏。反正只等父亲弄到丹药来,在本宫的太子生下来前,宫里不许别的嫔妃有孕。”
“那萧贵妃……”鸣鹤拱火似的,故意提起。
王燕蓉擦去指甲上染的红色,露出原来的裸色,道:“老规矩,过两月皇上春狩期间,不是不在宫里吗?”
此话点到即止,王燕蓉从镜子里看到鸣鹤点头,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眸色阴冷深沉,喃喃道:“我才不信什么长安仙君法旨!这江山本该是我们王家的,父亲,你们不做的事,我来做!我才本该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神色逐渐燃起浓烈的妒火,那炽烈的火焰,似要将她整个人都包裹。
每当她想起那个日常唯唯诺诺的小丫头片子,却被老祖宗一句有成仙之姿,还要亲自收徒,带到了她从小梦寐以求的无双府。
想起那日的场景,王燕蓉就恨!
“唰。”
青霜收回一缕常人不可视的白青剑芒,剑身在白拂雪的丹田里晃了晃,冲白拂雪叹道:“唉,它属泥鳅的吧,又跑了,没抓住!对了,你洗澡的时候,为什么不让我告诉皇帝它的存在呢?”
白拂雪闭着眼睛假寐,在脑海中回道:“它能杀死皇帝吗?”
青霜想了想,回答道:“感觉好像不能喔。你看它都不敢离皇帝太近,它的味道像邪祟外魔那一类,很怕龙气的。”
得到青霜的确认,躺在床上的白拂雪雪白的睫毛轻轻抖动了两下,他总觉得那个眼睛给他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像是从前在哪里见过?
但是在哪里见到过呢?
并且白拂雪回忆起,那含满怨毒的神色。
他们之前是有仇吗?
白拂雪记不起来了。
自从伏真君说他脑子里有两重封印的时候,白拂雪倒也对想不起,或突然冒出来奇怪的词句没那么纠结了。
他内心默默对青霜道:“以后它来,别赶跑它,我想知道它到底想做什么。”
如果就像皇帝说得那样,这些邪祟、魑魅魍魉无法近身,并且青霜也这么说。
那么说明自己待在皇帝身边的话,的确应当没有危险,可以趁机观察它的目的。
它为什么会窥视自己?
又想要做什么?
白河村是他的手笔吗?
又为什么要屠灭村子呢?
把自己送进李府是它的目的吗?
把自己送进皇宫呢?
白拂雪正快速思索着,听到青霜“唔”了一声,显得不太高兴地道:“我讨厌它!它好难闻的!一看到它,就想斩它怎么办?”
白拂雪陈诉道:“你一动,它就跑,你又追不上。”
青霜坚定,“下次,下次一定!”
白拂雪无奈地道:“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
“嘤~!”青霜剑身颤抖了一下,立即反驳,“不!我跟你说,这只是因为我实力受损,还没有完全恢复,等我恢复到全盛时期,就这种小小邪祟,也配值得我一剑?”
白拂雪安抚青霜道:“那等你恢复到全盛时期再去。”
青霜有几分不甘它的剑心,但既然白拂雪这么说了,只好答应下来。
而与此同时的太医院中。
老太医写好药方,抖了抖未干的墨迹,然后递给身旁恭敬等候的徒弟。
徒弟接过,瞥了眼和昨日几乎没变化的药方,嘴角略微抽搐,左右瞟了眼,见附近无人,才似乎在闭目养神的老太医耳边,低声问道:“师父,那位不就只是风寒入体吗?怎么还开这些补血,愈合伤口的?”
老太医瞪了傻乎乎的徒弟一眼,催促道:“问那么多做甚?抓你的药去!”
徒弟拿着药方,抠抠后脑勺,见老太医生气,只好闷闷地转身去药柜抓药。
老太医伸出一双枯瘦的手,放在火盆上烤火,眯起眼睛,心头暗自思忖道:“傻徒弟!老子我能不知道吗?可要说宫里传遍了皇上新养的男宠,夜夜与之同床共枕,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敢情就盖着被子纯聊天,这说出去谁能信?唉,果然一入宫门深似海,老头子年纪大了,最近宫里的事越发玄乎了。要不还是告老还乡算了?”
冰消雪融,冬去春来。
雕花窗前的枝条,纷纷抽出嫩绿的新芽。
春眠不觉晓。
白拂雪正趴在窗子底下摆的一张案台上,压着一摞摞奏折打瞌睡。
锦桓帝一进门,就看见这场景,气不打一处来,想自己为接下来的事忙里忙外,结果这人倒好,整日除了早上练会儿剑外,就是吃了睡睡了吃。
于是快步过去,把这小懒货摇醒。
白拂雪揉了揉惺忪的眼,嘟囔道:“我都写完了。”
锦桓帝拿起一本奏折瞥了一眼,见到白拂雪这两个月来,学着他的字迹,在奏折末尾写着“朕已阅”三个大字。
又拿起一本奏折看了一眼,依旧是“朕已阅”三字,
再一本……依旧如是。
锦桓帝没好气道:“你就这么敷衍的?”
白拂雪瞪大了眼睛,想这叫什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正辩驳道:“皇上你不也这么……嗯?”
锦桓帝突然将白拂雪一把打横抱了起来,白拂雪在宫殿中的众目睽睽之下,只好配合得环住锦桓帝的脖子,假装惊愕道:“你干什么?”
“朕去教你骑马。”
“……”
“哒、哒、哒……”
一阵马蹄扬起飞尘,踏过凋落在地的落花,将残花卷在半空,忽又慢悠悠飘落在泥泞的土地上。
突然从旁窜出来一个黑影,扑倒在地,双手举起一张黄白色的老旧纸卷,哭喊道:“皇上!草民要告泰国公谋逆!”
“吁!”
无数马蹄高高扬起,终于停在地上那道黑影之前。
白拂雪拉扯住马儿的缰绳,用怀疑地目光,看向旁边的佯装惊讶状的锦桓帝,心道:“你安排了好几年,结果就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