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的漕运码头笼罩在薄雾里,江风卷着潮湿的鱼腥味扑来,苏映瑶的斗笠檐被吹得微微晃动。
她低头盯着脚下青石板缝里的水洼,倒映出墨羽寒半张侧脸——他扮作行商的青布短打洗得发白,腰间挂着串铜钱,倒真像个跑惯了南北的茶贩子。
“莫看水洼。”墨羽寒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江南口音的软绵,“刘侍郎最恨人盯着他官靴。”他抬手替她理了理斗笠绳,指腹在她耳垂上轻轻一蹭,“等会我去柜台要酒,你端着茶盘往二楼走。记着,他第三颗盘扣是珊瑚的,沾了酒渍最显眼。”
苏映瑶喉间发紧。
前世她在承乾宫抄佛经时,总听宫娥说户部刘侍郎最爱穿玄色云纹官服,第三颗盘扣是南海红珊瑚。
此刻那串珊瑚在二楼雅间窗棂后闪了闪,她攥紧茶盘的手渗出薄汗——前世她被皇后罚跪时,正是刘侍郎递了“苏府通敌”的伪证,害她父亲贬去岭南。
“客官里边请!”酒肆掌柜的吆喝声惊得檐角铜铃叮当响。
墨羽寒拍了拍她手背,那温度透过粗布短打渗进来,像团烧得正旺的炭。
她深吸一口气,端着茶盘往二楼去,木楼梯被踩得吱呀响,正合着心跳的节奏。
雅间门半开,刘侍郎的笑声混着骰子声传出来:“张都头放心,等那批青砖卸完——”
苏映瑶脚下一踉跄,茶盘里的酒坛“哐当”撞在门框上,琥珀色的酒液顺着玄色云纹官服往下淌,正浸在第三颗珊瑚盘扣上。
“找死!”刘侍郎霍然站起,官帽上的雀翎乱颤,“你可知这是——”
“小娘子手滑,刘大人莫怪。”苏映瑶屈膝福身,袖中半块火漆印擦过他绣着海水江崖的袖口,“这酒是江南新酿的‘寒潭春’,最是沾衣难洗。不过小娘子倒有个法子……”她指尖猛地拽住他内衬,暗纹锦缎下“李”字私印赫然入目,“不知刘大人这私印,可和漕运司的青砖船有关?”
刘侍郎的脸瞬间煞白,喉结动了动,刚要喊人,楼下突然传来陈御史的怒喝:“赵知府且慢!”
苏映瑶转头望去,酒肆后巷的月光正照在陈御史腰间的獬豸纹玉佩上——他不知何时到了银库门口,手里举着块黑黢黢的铅封,“这赈灾银的铅封,怎和李尚书为先皇后祈福的香炉同批号?”
赵知府捧着账册的手直抖,额角的汗滴在“漕运司青砖”几个字上,墨迹晕开像团血。
苏映瑶摸出怀里的《香炉订购账》,借着灯笼光翻到最后一页:“‘余铅封作他用’——李大人倒是会物尽其用,拿祈福的铅封,封了赈灾的银锭。”
“砰!”
后院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墨羽寒的身影从阴影里走出来,靴底沾着井底的青苔,手里拎着个五花大绑的灰衣人——正是李尚书的贴身暗卫。
他将人往地上一扔,暗卫怀里的账册“啪”地散开,苏映瑶提着灯笼凑近,灯芯“噼啪”爆了个花:“苏府借据?您倒会挑印章——”她从袖中摸出半截木牌,是今早从苏家旧宅井底捞的,“可您腰牌背面的‘李’字缺了一横,和这借据上的印章错字,倒像是一个模子刻的。”
暗卫的脸埋在泥里,只余下急促的喘息声。
苏映瑶将木牌和腰牌并排放在账册上,月光透过灯笼纸,在错字上投下蛛网似的阴影——这是李尚书当年为栽赃苏府,特意让刻工错刻的印章,前世她在冷宫翻到半页残信时,已是油尽灯枯。
“走水了!户部衙门走水了!”
远处突然传来惊呼声。
苏映瑶和墨羽寒对视一眼,他解下腰间铜钱串塞给她:“我去银库,你跟陈御史去户部。”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巷口,青布短打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内侧绣的玄色蟒纹——那是摄政王的暗卫标记。
户部衙门的偏厅里,刘侍郎正举着火把往账册堆里扔,火星子噼啪溅在他玄色官服上,烧出个焦黑的洞。
陈御史踹开门的瞬间,他手里的火把“当啷”掉在地上,火舌舔着账册边缘,将“科举”“银锭”几个字吞得只剩半拉。
苏映瑶捡起半张烧焦的《漕运司明细》,残页上“借调三万两”的字迹还清晰:“刘大人借调的赈灾银,可都换成了科举考卷夹层的银锭?您当那些考生的‘夹带’是怎么来的?”她盯着刘侍郎颤抖的指尖,“您猜李尚书是保您,还是保他的尚书印?”
刘侍郎突然瘫坐在地,火把滚到他脚边,将“李尚书”三个字烧成灰烬。
陈御史掏出锁链时,他突然笑了:“苏映瑶,你以为摄政王能护你一辈子?陛下今早还去了长乐宫——”
“够了。”陈御史的锁链“哗啦”一声扣住他手腕,“带走。”
御书房的烛火摇曳着,萧煜盯着案上的《漕运司与科举案关联图》,手指在“李尚书”三个字上重重一按:“朕竟不知,朕最信任的礼部尚书,连科举都敢动手脚!”他抬头时,墨羽寒正将一卷泛黄的书信递来,“这是先皇当年与李尚书的往来,您看这行——”
萧煜展开书信,“科举舞弊,着令严查”几个字刺得他瞳孔微缩。
他翻到信末,“漕运”二字被朱砂圈了又圈,突然抬眼看向苏映瑶:“你早知道?”
苏映瑶望着烛火中跳动的光影,喉间涌上来的话又咽了回去——前世萧煜在她灵前哭着说“朕错了”时,李尚书的棺木已经停在宗庙;今生她要的,不是帝王的追悔,是所有恶人的血债,都要在光天化日下算清。
“陛下。”墨羽寒的声音像块沉水香,将满室焦灼压下几分,“明日大朝会,臣与苏姑娘愿当面对质。”
萧煜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转,最终落在苏映瑶袖中露出的半块血玉上——那是先皇后的遗物。
他握紧案上的密折,指节泛白:“朕倒要看看,这漕运银库里,到底藏了多少玄机。”
窗外起了风,将御书房的竹帘吹得哗哗响。
苏映瑶望着帘外渐亮的天色,听见远处传来早朝的钟鼓声——明日的金銮殿上,该是他们的戏,唱得最响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