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敲过第三下时,萧煜的玄色皂靴碾过承禧宫门槛的积尘。
李公公举着羊角灯的手微微发颤,灯火映着殿内残破的窗棂,将墙上那幅褪色的《河图》投出斑驳的影子——那是苏映瑶刚入宫时亲手绘制的,前世他嫌墨迹未干便挂出来招摇,命人摘去收在库房,此刻倒成了这空殿里唯一的活物。
“陛下恕罪!“陈嬷嬷提着铜灯笼从偏殿跌撞出来,鬓边银簪乱颤,“王妃搬去摄政王府半月有余,奴才们每日只敢扫扫灰,不敢动主子物件......“
萧煜充耳不闻,龙纹蟒袍扫过满地碎琼似的月光,径直往寝殿去。
李公公慌忙跟上,羊角灯的光晕里,能看见殿中帷帐蒙着薄灰,妆台的青瓷笔洗却擦得发亮——那是苏映瑶前世最爱的物件,她总说这洗子的釉色像江南春山,可他那时只当是妇人的闲情。
“娘娘走前特意交代,“刘宫女捧着烛台从里间转出,声音轻得像片雪,“说这瓷洗上还留着陛下当年赠的墨痕。“
萧煜的指尖悬在洗子边沿,忽然触到一道极浅的凹痕。
记忆如潮水涌来:大婚当夜,他被先皇后催着来圆房,却嫌苏映瑶的妆奁里全是河工图,不耐烦地取过狼毫抄了半阕《长门赋》,笔锋太重,竟在洗子上刮出道印子。
那时他说“贤妃就该学班婕妤“,她垂着眼睛应“是“,腕间的炭盆正腾起青烟——后来她为护河工图被烫伤,那道疤就落在同样的位置。
“啪嗒。“烛泪溅在刘宫女手背,她慌忙用袖口去擦。
萧煜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攥紧了洗子,指节泛白如瓷。
“去御花园。“他突然转身,龙袍带起一阵风,将帷帐吹得簌簌作响。
李公公的灯笼险些脱手,只来得及瞥见陛下眼底翻涌的暗色,像极了当年先皇后病重时,他站在长乐宫檐下的模样。
御花园的梅树还未开花,枝桠在月光下投出狰狞的影子。
萧煜沿着青石径走得急,靴底碾过几片枯荷,脆响惊得夜鸦扑棱棱飞起。
转过假山时,他的玄色绣金皂靴突然顿住——石缝里卡着半截银蝶簪,蝶翼上的点翠已褪了色,却正是苏映瑶前世最常戴的那支。
“赵侍卫?“李公公的声音陡然压低。
萧煜抬头,正见道旁朱红回廊上掠过一道玄色衣角,佩刀的银环撞出细碎的响。
那是墨羽寒亲卫的服饰,他在金銮殿见过三次。
“墨府近日扩建了东跨院,“李公公喉结动了动,声音像浸在冰里,“奴才听底下人说,是给王妃布置书房......“
萧煜的指节捏得咔咔响,银蝶簪的尖刺扎进掌心。
他望着梅树盘结的根系,忽然想起前世此时苏映瑶正跪在这梅树下,炭灰落满手背,而他站在廊下看爱妃们掷骰子,连头都不曾回。
此刻金屑从指缝簌簌落下,混着他掌心血珠,滴在梅树根上,倒像开了朵极小的红花。
“起驾御书房。“他将断簪揣进袖中,转身时瞥见承禧宫飞檐上的铜铃被风吹得轻响,那声音飘向西北方——那里有座朱门金钉的府邸,此刻该亮着灯。
墨羽寒的书房确实亮着灯。
苏映瑶将《河工验收图》一张张铺在案上,烛火映得她腕间的淡粉疤痕发亮。
前世这道疤总沾着墨渍,今生却被她养得软乎乎的,像沾了蜜的藕节。
“又看疤痕?“
熟悉的沉嗓音从窗外传来。
苏映瑶抬头,正见墨羽寒提着青竹食盒立在月光里,玄色大氅落了层薄雪,发间玉冠却一丝不乱。
他走过来时带起冷风,吹得案上图纸簌簌作响,却又极轻地替她拢了拢衣袖。
“你说要独自处理政务,“他揭开食盒,莲子羹的甜香混着雪气漫出来,“可这盏羹在案头凉了三个时辰。“
苏映瑶望着他眼底的关切,忽然轻笑出声。
她舀起一勺羹递到他唇边:“摄政王亲自下厨的手艺,凉了也是甜的。“墨羽寒垂眸含住银匙,喉结动了动,握住她手腕的手却紧了紧——那里的疤痕还在,可他知道,这一世再不会有炭盆烫她,再不会有冷言伤她。
更鼓敲过四下时,萧煜坐在御书房龙案后。
他将苏映瑶留下的纸鹤轻轻展开,残页上“以苏制墨“四个字被烛火映得泛红,像要滴出血来。
“陛下,“何太监捧着一叠奏报跪到阶下,声音发颤,“摄政王府今晨祭拜先皇后,王妃亲自献了河工司新铸的铜钟......“
萧煜的手指顿在残页上。
他想起前世先皇后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苏墨制衡“,那时他只当是妇人之见,如今苏映瑶却用这四个字将他和墨羽寒捆在一处——河工司在墨府,苏家人管修,墨家人监管,倒真应了先皇后的遗策。
“还有事?“他抬眼时,正见何太监袖角露出半截密报,墨迹未干。
“没、没了。“何太监慌忙将密报往袖里塞,却被萧煜看得清楚——那上面“兵器库“三个字,像根细针戳进他眼底。
五更鼓响第一声时,萧煜突然按住何太监欲收的手。
烛火在他眼底晃了晃,照见龙袍下攥紧的断簪,和那叠被压出折痕的《托孤诏》残页。
“把密报拿来。“他的声音轻得像片雪,却让何太监的冷汗瞬间浸透中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