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的铜铃在夜风中轻晃,叮咚声仿佛敲在心头。
苏映瑶依旧立在窗前,目光落在那道贴着窗纸踮脚的身影上。月光从檐角斜洒下来,勾勒出她鬓间那支“双凤衔珠”金步摇的轮廓——果真是韩贵人。
她指尖轻轻叩了叩案上的当票,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王妃!”小丫鬟的声音从窗外慌张传来,“藏书阁那边……好像有动静!”
苏映瑶抬手止住她欲推门而入的动作,袖中银蝶簪的凉意顺着腕骨攀上心口——那是她在冷宫三年亲手打磨的利器,如今比烛火更能照见人心。
“去前院挑盏琉璃灯,就说我要抄经。”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小丫鬟懵懂应下,脚步声渐远后,窗缝里“刷”地滑进一卷物事。
诏狱的青砖缝里泛着霉味,陈嬷嬷的扫帚尖刚蹭到墙根那堆陈年积灰,金属刮擦石砖的脆响突然刺破死寂。
她佝偻的脊背猛地绷直,扫帚柄在掌心沁出冷汗——那截被扫出来的物件裹着暗褐色血渍,缠枝莲纹的簪头在阴湿的光线下泛着幽红,正是柔儿腕间玉佩上的同款纹路。
“造孽哟......“她喉咙发紧,枯枝似的手指抖着去捡,指甲缝里还嵌着上午给柔儿送牢饭时蹭的菜汤。
血玉簪触手冰凉,像块冻硬的血块。
陈嬷嬷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余光瞥见墙角霉斑里若隐若现的暗红,突然想起昨日柔儿隔着栅栏攥她手腕时的力气:“嬷嬷替我查查,当年先皇后的陪嫁箱底......“
“陈妈妈这是在替谁查?“
阴恻恻的声音从牢门方向传来。
陈嬷嬷手一松,血玉簪“当啷“掉在地上,抬头便撞进苏映瑶袖中银蝶簪的冷光里。
那银蝶尾翼微翘,正对着她喉结,像随时会扑上来啄破血管的活物。
“王、王妃......“陈嬷嬷膝盖一软跪在积灰里,后颈冷汗顺着衣领往下淌。
她望着苏映瑶月白裙角上沾的星点泥渍——那是方才她躲在廊下时,王妃踩着雪水走过来的痕迹。
原来从她弯腰捡簪子的那一刻起,便早已被瞧了个通透。
苏映瑶垂眸盯着地上的血玉簪,指尖轻轻摩挲着腕间的翡翠串珠。
前世柔儿被处斩前夜,正是这个老嬷嬷捧着掺了鹤顶红的参汤,说是“娘娘心疼您受冻“。
当时她跪在冷宫里啃着发霉的炊饼,隔着宫墙听见柔儿的尖叫,如今这尖叫倒要提前响了。
“捡起来。“她声音像浸在冰里的玉,“拿到佛堂等我。“
陈嬷嬷哆哆嗦嗦去捡簪子,指甲刮过血渍时,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在长乐宫当差的日子。
那时先皇后总爱站在廊下逗鹦鹉,腕间的缠枝莲玉佩叮当作响,和这簪子的纹路......
“还不快走?“银蝶簪的寒光又逼近几分。
陈嬷嬷连滚带爬往外跑,扫帚被踢得横在路中间,扫落的灰尘里,半片带血的碎布正躺在方才血玉簪的位置——正是前世那贴身侍女投井时穿的裙角。
演武厅的炭盆烧得正旺,墨羽寒将一叠密信推到苏映瑶案前时,信笺边缘还带着边关的寒气。“刘侍郎私铸官窑的窑址找到了。“他指节叩了叩信里裹着的瓷片残片,“这是从地窖墙缝里挖出来的。“
苏映瑶拈起那片“长乐“款的瓷片,用银蝶簪轻轻挑开边缘的暗格。
一缕浸血的青丝随着细碎金箔滑出,在烛火下泛着暗紫:“这血色......“她将青丝凑到鼻端,隐约有股刺鼻的甜腥,“像刘侍郎当铺地窖的朱砂印泥。
前世他私铸御瓷,总爱用那印泥盖假造的官窑款。“
墨羽寒的指腹擦过她发间的银蝶簪,声音低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你早就算到,柔儿会把先皇后旧物当筹码?“
“她当的哪里是旧物。“苏映瑶将青丝收进妆匣,匣底躺着半块“长乐“瓷片,“她当的是萧煜的愧疚。
前世先皇后难产,萧煜为堵悠悠众口,把责任全推给太医院;今生她翻出旧案,不过想让萧煜觉得......“她抬眼望进墨羽寒的黑瞳,“觉得当年错的不是他,是那些没把参汤熬好的人。“
偏殿的烛芯“噼啪“爆了个火星。
萧煜捏着《边关粮草调拨单》的手青筋直跳,单子边缘那抹暗红斑渍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粉——和柔儿每日晨起必点的“醉芙蓉“胭脂,颜色分毫不差。
“陛下。“
清泠泠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萧煜猛地抬头,正看见苏映瑶捧着《长乐药典》跪在汉白玉阶上。
月光落在她发间的银蝶上,那是他登基第一年赐的,当时她红着脸推辞:“臣妾无德,不敢受此重赏。“如今银蝶却别得那样随意,像随时会振翅飞走。
“可认得这血书笔迹?“她翻开药典,内页夹层里露出半张染血的纸,字迹歪歪扭扭,却与先皇后的陪嫁账簿如出一辙,“这是柔儿昨夜里在诏狱写的,她说......“苏映瑶指尖划过“参汤掺沙“四个字,“她说这单子是陛下您亲手改的。“
萧煜只觉喉间发腥。
他踉跄着扶住龙案,案角的《长乐宫账簿》“哗啦“翻到最后一页——夹层里那张泛黄的婚书,“刘氏“与“柔儿“的名字被烛火烤得发脆。
原来柔儿不是什么远房表妹,是刘侍郎的私生女,是当年被他棒打鸳鸯的苦命鸳鸯留下的骨血。
刑部衙门的囚车刚拐过街角,柔儿的鎏金护甲便划破了陈嬷嬷的手背。“你疯了!“她尖叫着去推老嬷嬷,珠翠乱颤,“谁准你提先皇后的!“
陈嬷嬷被推得撞在青石板上,却仍死死攥着她的裙摆:“那簪子是先皇后临终前塞给您的!
她说'好好收着,将来能替我洗冤'!“
“洗冤?“苏映瑶的银蝶簪突然抵住陈嬷嬷喉结,“先皇后咽气前攥着的,是半片'长乐'瓷,不是玉簪。“她另一只手亮出从陈嬷嬷袖中搜出的血玉簪,“这簪子是刘侍郎十年前当在'汇通'当铺的,当票上写着'抵私铸官窑债银三千两'。“
柔儿的脸瞬间煞白。
囚车外传来围观百姓的嘘声,有人举着菜叶子往车里扔:“原来她和外臣私通!““当年参汤掺沙的事,就是她捣的鬼!“
苏映瑶望着她颤抖的唇瓣,突然想起前世自己被关进冷宫那晚。
柔儿踩着她的手把毒酒灌进来,指甲上的丹蔻红得像血:“你不过是个替身,也配和我争?“如今这张脸因恐惧扭曲成鬼,倒比当年的毒酒更让她痛快。
三更梆子响过三遍时,墨羽寒抱着一摞卷宗推开暖阁门。
《私铸官窑明细》最上面压着张泛黄的当票,“血玉簪抵债“几个字被朱笔圈了又圈。
苏映瑶指尖抚过当票边缘的齿痕——那是前世她在冷宫里啃食当票时留下的,“原来我当年在当铺找到的当票,少了这半张。“
“现在全了。“墨羽寒将她冰凉的手裹进掌心,“柔儿的罪证,刘侍郎的把柄,萧煜的心病......“他低头吻了吻她发顶,“你要的,都齐了。“
苏映瑶望着案头的血玉簪轻笑,银蝶簪在烛火下投出蝶影,正落在“长乐“瓷片的缺口上。
前世这缺口嵌着她的血,今生......
“王妃!“小丫鬟的声音从窗外慌慌张张传来,“藏书阁那边好像有动静!“
苏映瑶抬眼望向东侧的藏书阁,窗纸上映着个窈窕的影子,正踮脚往她窗缝里塞什么。
月光漫过那影子鬓间的金步摇——是韩贵人的“双凤衔珠“。
她指尖轻轻叩了叩案上的当票,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