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落地窗半开,春末的风吹进来,翻起那摊在桌上的一页名单。
“你确定,是她?”
梁觉收回视线,盯着纸上那一行名字,末尾的“悦”字干净有力,像是被人一笔一划写进心里。
他不确定。
他只知道,坐在他对面的那个男孩,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格子衬衫加一件连帽风衣,低头在翻一本速写本,像是根本没把这问题当回事。
“你不是在找能演出情绪的演员吗?”周墨没抬头,“那你就该见见她。”
说完,他把速写本往前一推,啪的一声,像是交出证据,也像是掀起了一页命运。
梁觉伸手,翻了第一页。
然后是第二页。
第三页。
每一页都是同一个人——长发落肩,眼角带锋,坐在图书馆角落、撑着下巴发呆、背着光站在斑马线前……每一笔都轻,却都咬进了情绪。
而那双眼睛——
不笑、不媚、不动声色,却让人移不开视线。
“你不是在画人,”梁觉终于低声开口,“你在画信念。”
周墨把画册合上,站起身来,“你想让这个故事成为电影,就得让她出现。”
——
三天后,南联合大学·美术楼。
米悦站在教学楼外的白玉台阶上,阳光淡淡,落在她肩上。
她没穿校服,穿的是一件墨蓝色针织衫和浅灰长裙,整个人清清冷冷的,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线稿。
梁觉第一眼看到她,是静。
第二眼,是压迫感。
她眼神不飘,站得笔直,说话不带笑意。
“我不是演员。”她说,“也没兴趣当演员。”
她甚至没看周墨一眼。
梁觉没急着说话,只是走近半步,像是看着什么罕见的素材,轻声道:“你知道吗?当我们拍一个角色,最难的是让她别演得像‘人设’。”
“而你。”他顿了一下,“是天生就把情绪藏在里面的那种人。”
米悦眼神动了动,像是那句“人设”刺中了什么。
但她依旧没有点头。
周墨走上前一步,声音低低的,却比春风还轻:“这次你不是演别人。”
他看着她,像在看他画里的某一帧。
“你在演你自己——但这一次,你可以选择怎么演。”
米悦没说话。
只是低下头,盯着地上那片阳光照亮的石砖,像在看一面镜子。
——
夜深了,窗外安静得像被风擦拭过的镜子。
楼外,晚樱飘了一地,窗台上的风铃轻轻晃动,发出一声又一声不肯散场的响。
米悦坐在床边,腿侧靠着剧本,发尾微微凌乱,眼神却比灯光还亮。
周墨把一杯温水放到她手边:“如果看不进去就别看了,试镜是自愿的,又不是交卷。”
“我不是因为你说的才看。”她的声音轻轻的,却带着倔强,“我是因为——我想知道,这是不是我。”
她翻开第一页剧本,手指划过角色名“米澜”。
剧中人不是她,但每一个台词,像极了她的心思被剥了皮,贴在纸上。
那句台词出现在第二页:
“你是不是在等我承认自己有情绪?”
她读到这一句时,语速突然顿住。
灯光下,她的指节有些泛白,唇线微紧,像是不自觉地咬了一下下唇。
周墨正想接过剧本,却被她轻轻拨开。
她声音很轻,低得像一场雨夜悄悄洒落的水声:“这句……我曾经对镜子说过。”
她没抬头,但他的呼吸停了一拍。
整个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连墙上挂钟的秒针声都变得突兀。
周墨伸出手,落在她指尖上,很轻,很慢。
像是怕她会缩回去。
也像是在说:“你已经说出来了,我听见了。”
她没有躲。
只是看着剧本,却像看进了自己旧时的梦里。
那些情绪,她以为藏得很好。
可现在,它们被印成台词,投进剧本,写进一个不叫米悦、却和她一模一样的角色身上。
她低声道:“你怎么画得这么准?”
“因为我只画你。”周墨说得坦然。
他不是在撒谎。
他画下她皱眉、她发呆、她拒绝靠近所有人的时候。
他连她背对阳光站在操场边咬吸管的样子都画过。
“你不用再躲了。”他轻声说,像是对她说,也像是对那个从来不肯对任何人承认自己会疼的她说。
“这不是演技,是回忆。”
这句话落下时,她突然合上剧本。
啪的一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她闭了闭眼,睫毛低垂,像是把某种情绪压下去,又重新咽下去。
可周墨知道,她那一瞬间眼角泛红了。
不是被台词刺痛,是被自己过去的沉默逼得疼。
——
屋外的风渐停,夜色沉下来,像一层柔软又无声的幕布。
米悦坐着没动,剧本放在腿上,手却一直捏着书角。
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但她的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接近痛点——那种“终于被看见”的疼,不是锋利的,而是钝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周墨没有打扰她。
他只是安静坐在她身边,看她低头,看她思考,看她的情绪一寸寸缓慢地流回脸上,像冰川慢慢融化。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从胸口刮出来的:
“如果是我,那我不该一直沉默。”
这句话像一枚小小的火种,点在夜色里,轻而准。
她把剧本拿起来,翻到那页“承认情绪”的台词,抬头看向他。
眼神没红,却透亮得惊人。
“我想知道……”她顿了顿,仿佛这句话她想了很久,只是现在才敢问。
“你画的我,是不是我自己也能演出来。”
她不是在问他能不能演,而是在问:那个她,一直被谁看见?她,敢不敢回应?
周墨没有笑,也没有点头。
他只是把她的手握紧了一点,然后低声说了一句:
“你就是她。”
那一瞬间,她突然安静了。
眼神没再闪躲,手指也没再缩回去。
她把剧本合上,像是终于把一场长达数年的压抑关掉了音量。
“我去试镜。”她说。
语气不重,却斩钉截铁。
“不是为了别人认同,而是想为自己争一次‘我是谁’的定义权。”
她站起身时,月光正好穿过窗棂,落在她的背上。
周墨看着她背影,一时有些恍神。
他想起第一次见她,是在图书馆,她靠着窗,低头画画,像一幅不想被打扰的静物。
现在,她走进了他画的世界,也要走进所有人眼前的镜头。
那不是角色。
那是她自己——终于愿意站上台,告诉全世界:“这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