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半,天还没完全亮,宿舍窗户蒙着一层灰灰的雾,像一块没擦干净的画布。
周墨坐在床边,手机屏幕的光打在他脸上,把他刚睡醒的迷茫照得一清二楚。
他头发乱成一撮野草,眼神还在梦和现实之间游离。
他本来是想打开天气预报。
却没想到,微信界面弹出了米悦的消息。
简短的一行字——
“你不是今天说要去画城市边缘?我陪你去。”
他没动。
他只是盯着那句话看了整整二十秒。
仿佛屏幕会发热,仿佛那七个字不是问句,是承诺。
他先是愣着,指尖停在“输入框”上,愣是一个字都没打出来。
脑子里像被人点了一下——他以为,是自己太贪心了。
昨天说完“我可能去看看城市边缘”,那句其实是试探,更像是一种“你来不来都行,我只是顺路”的伪装。
可现在——她真的来了。
来,不是因为那儿风景好,也不是因为他画得多好。
她说的是:“我陪你去。”
陪。
不是“顺便”,不是“一起”,不是“我们”,而是“我——陪你”。
这两个字一落,周墨整个人像被热水泡过,手心泛起了一层汗,后颈开始发热,心脏不讲道理地怦了一下。
砰。
像是昨天那些“不敢想”的期待,全被这条消息点燃了。
他飞快打字,又删掉,又改,又犹豫了两秒,最后只发出去一句:
“好,我带你去我最喜欢的桥下。”
信息发出去那一刻,他才发现——
自己的手,在发抖。
不是紧张,是太不真实了。
他从没敢想,有一天,他可以不用一个人提着画架,扛着素描本,绕过一整座城市的喧嚣,走到那个他从不让人知道的地方,然后——
身边还跟着她。
是她,不是别的谁。
而这一刻,他有种想法,是他从未画下来过的。
他想——
如果今天能画,她在那光里,他也在那光里。
那就不只是画了。
是梦。
他坐在床上,阳光还没进来,但他已经觉得这一天,比任何清晨都要明亮。
——
公交车停靠在南大东门,发车时是早上七点整。
这个点,城市还没完全醒来。
街道像刚刚洗过的纸,车少、人少,连风都小心翼翼地吹着,不敢扰人清梦。
上了车,米悦只说了一句:“坐前面一点吧,不太晃。”
于是两人并肩坐到公交左侧靠窗的位置。
车启动时,座椅轻微颠了一下。
周墨没敢看她,却余光扫到她衣角随着车身节奏轻轻摆动,那种克制的轻盈,像她整个人都被按了“静音键”。
几站路后,她忽然开口:“你听这个。”
说完,她把耳机线一分为二,把右侧递给了他。
他接过来,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
耳机线贴过她手腕时,他不小心碰到她的指尖。
凉的。
她像没注意。
他却心跳慢了半拍。
《Last dance》的前奏刚响起,旋律像踩着空气走过来,温柔、缓慢、带着不肯醒的梦感。
他们坐在清晨的公交上,共用一首歌,一半耳机线,一段沉默。
没有谁说话。
也不需要。
米悦靠在窗边,一开始只是侧身,后来可能是太困,头一点一点地晃,最终轻轻靠在了他肩上。
他的身体僵住了。
整个人像被点了穴,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开始小心翼翼。
他怕吵醒她,怕惊扰这一秒的靠近。
但他的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
很轻,很浅,却是真实的。
他看着窗外的光一点点打进来,照在他们交叠的影子上,像电影定格的画面。
他悄悄在手机备忘录里写了一行字:
「第一次,画在路上,她在我身边。」
就这一行,他看了又看,反复修改,最后还是决定不改了。
因为这句话,本身就够好。
他不想再动了,怕一动,就散了。
——
车子驶出主城区,转入一段老旧的工业区路段时,米悦睁开了眼。
她没立刻起身,只是轻轻挪了挪头,离开了周墨的肩膀。
她没有说“对不起”。
他也没问“你睡着了?”
他们之间,总是这样——
没有寒暄,只有默契。
“快到了。”他低声说。
她点点头,整理了一下风衣的领子,眼里还有点没睡醒的迷雾。
再往前两站,就是终点。
下车的地方是一座废弃铁路桥旁的小路,边上是条旧运河,河水不算清,但阳光照在上面,有一种陈年胶片的质感。
他们穿过一段布满铁锈的栏杆,再越过一堆拆迁后的水泥砖,终于来到那座桥下。
桥,是老桥。
斑驳脱漆,桥面上有几个缺口露着钢筋。
但桥下的光,却静得惊人。
一束光从裂缝中打下来,刚好落在那块灰白色的水泥地上,像是老天爷自己调了角度,让那束光专门为这里存在。
“你常来这里?”米悦问。
“很久以前来过一次。”他说,“但我只想带你来看一次。”
她没再说话。
他也没再解释。
他只是坐下,从背包里取出画架、颜料、水笔、压纸板,一件件摊开,动作熟练得像仪式。
阳光落在他睫毛上,他的眼神跟着画笔游走,那种专注的神情让人忍不住看得出神。
他开始画。
不是她。
是光。
但她知道,那光,是以她为参照的。
他一笔笔勾勒出光落下的角度,折射的颜色,空气里的浮尘,甚至还有她站在那里的影子。
她站在那里,成了他画布上的“光影焦点”。
可他没抬头看她一次。
像是早就把她刻在脑海里,只需要用手——就能重新描摹。
她忽然想起他说过的一句话。
“你要是不理我,我就画一个你理我的世界。”
现在,他真的画了。
她靠着一根柱子,默默看着他背影。
他的世界只有一张纸、一套画具、和她在的角度。
他没吃东西,没说话,也没看她。
她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你这样……像不是在画我。”
他停笔。
但没回头。
“而是在——”她顿了一下,“把我变成某种……光。”
这一句落下后,风忽然变了。
她自己也怔住了。
因为她不是在怪他。
她是在害怕——
他爱得那么真、那么疯,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就可以把她变成他画中的信仰。
可那样的“她”,真的还是她吗?
——
回程的时候,天已经开始暗了。
公交车摇摇晃晃驶离老旧工业区,光影一点点被拉长,车窗反射出他们的影子,像两个并排走在余晖里的旅人。
周墨靠窗,手里紧紧捏着刚完成的画稿。
那是他画得最快的一次。
也是最安静的一次。
他没有多说话,只在心里默默记着她站的方向,光落的角度,她头发飘动时的速度,还有她在风里不说话的样子。
他甚至连那缕落在她耳边的小碎发,都偷偷用笔记下了。
他以为她会开心。
可是上车之后,她却一直低着头。
没靠他,也没说困。
也没再提耳机。
车厢里安静得过分。
像刚刚那段“在光里”的亲密,是幻觉。
周墨偷偷看她。
她的指尖轻轻扣着座椅边缘,那是她焦虑时才有的习惯。
他想问:“你怎么了?”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怕说出口后,答案不是他能承受的。
于是他只默默打开手机,点开备忘录,像早上那样,打下一句话:
「今天的光,在她眼里。」
他没写“她在笑”,也没写“她靠近我了”。
他只是写了“她的眼睛”。
因为那双眼里今天没有光。
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沉。
公交靠站那一刻,她低头,慢慢把头发拨到一边。
她耳朵上什么也没有。
耳钉,摘了。
那枚她一直戴着的、周墨悄悄注意过无数次的小银圈,此刻不见了。
没有耳钉的米悦,像卸下了什么。
像她决定收起一部分的自己。
她没有和他说“今天很开心”。
也没有说“下次还去”。
只是站在车门口,望着远处的灯火,一动不动。
然后她轻声说了一句:“我们走吧。”
那声音很轻。
轻到他几乎以为——
她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们下车后,一前一后走回校园。
周墨走在后面,脚步慢得刻意。
他看着她的背影,那件灰风衣随风摆动,肩膀还是那样挺,走路还是那样稳。
可他知道,她在走神。
她不是在走回学校。
她是在走回她那个,不让任何人靠近的“内心角落”。
她说要陪他去看“城市边缘”。
可其实,她自己才是那个边缘。
最安静,最远,最不让人靠近的地方。
他没说话。
只是默默把今天的画稿卷起来。
然后,像仪式一样,贴身收好。
那画里有光。
也有她。
但现在,他突然不确定——
她,还愿不愿意,继续做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