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悦提早十五分钟到了“半章”。
她选了靠窗的位置,点了一杯热牛奶——不是她常喝的拿铁。
只是今晚,她不想喝苦的。
月光从落地窗斜斜落下,在木质桌面上映出她食指轻扣的影子。节奏不快,不慢,像是内心紧绷的某种情绪,正在寻找一个出口。
她没刷手机,也没翻书。只是偶尔低头看表,又抬头望一眼门口。
从收到周墨那句:“她想见你”开始,她就知道今天的见面无法轻松。
他发的一句是:
「她说,不是来争什么的。只是想把一些话说完。」
地址是这家安静得近乎私人会客厅的咖啡馆,叫“半章”。
——像是命名者早就知道,会来这里的人,都是想把一段没说完的事,说到底。
“唐柳月。”
这个名字她在心里念了一遍。声音没有出口,但胸腔有些发紧。
现在,还不确定他说的是谁。
她不是会因为“情敌”而心乱的人。
她不吃醋,也不喜欢做选择题。
可她在意的,是那个“她”为什么回来,又为什么偏偏选了这时候,说要“见她”。
她怕的不是质问,而是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
米悦轻轻抬起头,看了一眼门口。
风铃还没响。
她把牛奶推近一点,手指放在杯壁上,借着那点温度让手心放松下来。
她告诉自己:不慌,不猜,也不躲。
——
风铃响了。
一个女孩站在门口。
白色的针织衫,灰蓝色长裙,耳边是微小的珍珠耳钉,淡得像从晨光中走来的人。
她没化妆。脸色很白,眼睛不大,却干净。
最打动人的,不是长相,而是那种“不说话也不弱”的站姿。
米悦抬头——那一瞬有点慢,像电影镜头推近的瞬间,空气被拉出静默的回声。
米悦忽然有点恍惚。
她有那么一瞬,几乎以为看到了自己。
而唐柳月也看到了米悦。
只是那一眼,她就停住了。
不是惊讶,是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像有什么被抽丝剥茧地撕开了。
她看着那张脸——清淡、不张扬,线条柔和却带锋,眼眸低垂着,睫毛投下一层碎光。
她忽然明白了。
那幅画里没有眼睛,可她曾以为是自己。
现在她看见了真正的原型。
她的心里,有一瞬的疼,像一根钝针轻轻扎进去,不流血,只是闷着痛。
那种“画”的感觉仍在——脸、肩线、甚至坐下时微微垂手的姿态——都像。
不,不是像,那就是画中那个坐在光影中一动不动的身影
特别那眼睛——
那双眼太沉静,太清晰了,像是永远不会错认任何人。
没有她的那种迟疑和等待,没有她的那种温软和自我怀疑。
原来,那些相似的部分,只是巧合。
原来不是他骗了她。
是她太想相信自己就是那幅画的人。
她曾经多希望,那幅没有眼睛的画像,是故意留白,是给她希望——
只要她靠近一点,就会被完整地画进去。
可现在她知道了。
他从来没有画她。
那幅画里,眼睛缺失不是未完成。
而是从一开始,就不属于她。
——
“小心热咖啡。”
服务生的提醒,让唐柳月回过神来。
然后向米悦走过来,脚步缓,不刻意,也不迟疑。
“你好,”她先开口,声音不高,“我是唐柳月。”
米悦站起来,点头回应:“米悦。”
两人对视的那一秒,谁都没先坐下。
她们像是在互相确认——
“你是她?是那个我听说过,但从没面对过的那个人吗?”
最终,是唐柳月轻轻拉开了椅子坐下,米悦也随之落座。
服务生走过来,唐柳月点了一杯不加糖的黑咖啡。
点完,她把菜单轻轻推开,说:“我来晚了吗?”
米悦摇头,声音淡淡的:“我也刚到。”
桌上安静了一瞬。像一张紧绷的纸,等待第一笔落下。
“谢谢你愿意见我。”唐柳月说。
米悦看着她,没有回应。
但她没移开目光。
她等她说话,也等自己听懂。
这一刻,咖啡馆里只有两种光:窗外是冷的,桌上是暖的。
而她们,就坐在这光影交界的半章之间。
——
两人坐下,唐柳月点了一杯热桂花美式咖啡。
热气升起,唐柳月说:“我让周墨约你的。希望你不会觉得唐突。”
米悦摇头。
“我想见你,只是因为我曾经以为,我和你,是对立的。”
“可直到我站在你面前,我才意识到——我们其实有点像。”
“我们都爱过一个,不擅表达、却用尽全力靠近的人。”
米悦轻轻抿了一口橙汁,没说话。
她没想到对方是这样的坦诚和直接。
她心里没有警惕,但也不轻松。
因为她知道,来的人一定不只是为了寒暄。
“我也不知说什么。”唐柳月似乎有点犹豫。
米悦没回,只抬眼示意她继续。
“以前我总以为,他喜欢的女生,应该是那种耀眼的。”
“站在人群里就是光,说一句话就能让所有人看向她。”
她顿了顿:“但你不是。”
“你安静、冷静、有距离感。你甚至……有点难接近。”
“可他就是画了你那么多次。”
她笑了一下,语气没有酸意,反而多了几分诚实的钦佩。
“我不懂你,真的。”
“所以我今天来,不是为了搞清楚你‘好在哪’,我现在不需要这个答案了。”
米悦看着她,没有回应,脸上也没有起伏。
但目光却慢慢柔下来一点。
唐柳月低头,轻轻用指节敲了下桌子。
“那一天,高考后,我来到他家。”唐柳月的目光慢慢失焦,“准确说,是他叔叔的家,一个阁楼。”
“他从来不画眼睛。一直都不。”
“可那天,他画了。”
“我就坐在他面前。”
“慢慢地,像是在确认什么。他的手有点抖。”
“那时候我在想,他是不是终于……看见我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觉得我不是配角。”
“我甚至都不敢看他。”
“我怕他看见我,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米悦指尖轻敲杯沿。
“后来你知道他画的是谁吗?”
米悦终于抬头,对上她的视线。
“是你。”
这两个字,从唐柳月嘴里说出来,竟然没有苦意。
“我没有嫉妒。”
“我只是……第一次意识到,人是会自己讲一个故事,然后自己信以为真的。”
“我以为那个画里的人,是我。我和他一起复读,一起面对流言,是我听过他失眠时讲的那些不成句的话。”
“我甚至为此,拼命去学,就为考上南大,和他在一起。”
“可不是。”
“从头到尾,他只画你。”
她没有激动,没有控诉,只是把这些话说得一字一顿。
像是在对米悦讲,也像是在对当年的自己讲。
她声音越来越轻:
“他不是骗了我。”
“是我自己,一次次把自己的眼睛,填进别人的轮廓里。”
她没有难堪,没有愤怒,只是淡淡地说:“我也没哭。只是花了很久,才从那一瞬走出来。”
她抬头看米悦,语气柔和却有力:
“你不是他画出来的主角。你是他为了靠近现实,必须爱上的人。”
——
唐柳月要了第二杯咖啡。
送上来了。
杯子被轻轻放在木桌上,响了一声。
唐柳月端起来,没有加糖,也没有搅拌。
她喝了一口,嘴角略抿,却没皱眉。
“其实他没告诉我你是什么样的人。”
她抬眼看着米悦:“我问过他一次。我说,‘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
“他没答。他只是……笑了一下。”
她比了个手势,像周墨那种“话到嘴边却笑着吞下”的表情。
“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不说,是说不出来。”
“他不是在讲你——他是在画你。”
她顿了顿,指尖在杯壁上敲了一下。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有些爱是没办法靠‘表达’换来回应的。”
“它只属于那个——写下它的人。”
米悦看着她,眼神微动。
她突然明白了。
唐柳月不是来问“为什么你是她”,她是来问:“我不是她,可以被理解吗?”
她站起来,手心还微微热着。
那杯黑咖啡她没有喝完,但她轻轻放在了桌面上。
“我不是来和你争的。”
“也不是来等一句回应的。”
“只是想知道——我能不能,也安安静静地,走出这场我自己写错的戏。”
她没有再说别的。
只是点点头,朝她轻轻一笑。
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风铃响的时候,她的影子落在门框上,短短的一道,像是落在台词之外的空行。
米悦坐在原地,手指搁在桌沿,没动。
只是缓缓抬手,将那杯已经微凉的奶推远了一点。
像是把一个故事推回了它该去的地方。
可她心里知道——那个故事,还没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