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的风暴仿佛带走了东江县夏日最后的燥热,却也留下了更深沉的湿冷和挥之不去的烟尘气。金辉矿爆炸的疮疤在镇西那片荒地格外扎眼,但时间已经粗暴地将所有人的目光推向前方——生活的车轮在泥泞中碾过,该哭的哭过,该闹的被安抚,该挖的被填埋。似乎一切尘埃落定,只待新土盖过旧痕。
傍晚,清风镇通往东江县城的崎岖公路上,一辆半旧的绿色北京吉普212颠簸着前行。车内,张建国看着窗外飞快掠过的、尚带着焚烧痕迹的土地。夕阳只剩几缕黯淡的金线卡在远山锯齿般的豁口里,暮霭沉沉,让那片爆炸后的矿场如同卧伏的巨兽骸骨,在模糊的视线里若隐若现。车是县应急局配调给清风镇用于灾后巡查的,但张建国心里清楚,此行非公。
驾驶位上,耿长山布满老茧的手掌稳稳地握住方向盘。这位头发愈发花白、脸上的沟壑仿佛又深了几重的老支书,这些日子沉默得如同镇后那座风化多年的石砦。直到车子驶入县城范围,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穿透引擎的噪音:
“小张,水样结果出来了。”他没有看张建国,目光像是黏在了前方灰扑扑的路面。
张建国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虽然早有预感,但当耿长山亲口说出时,那感觉依旧是迎面一拳。爆炸后,老耿做的第一件事,是拉着他,偷偷在深夜取了几瓶被“排污坑”彻底污染的深层地下水,还有刘老栓家旁边那条早就断流的小溪沟里仅剩的泥底水洼样本。这水没有按程序送县里环保局——经过金辉矿和王有财,谁还敢信他们?而是走了省地质局一位老战友的门路,匿名检测。
“……重金属严重超标。砷、镉、铅……比饮用水标准高出几十倍,几百倍。”耿长山的声音平淡无波,但每个字都像烧红的秤砣砸在张建国心上,“省里的专家看了报告,说这种浓度,根本不是金辉矿那点生产规模该有的。倒像是……”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倒像是大量高浓度工业废料被长时间、集中倾泻稀释后形成的污染源扩散。”
工业废料?!
张建国猛地扭头看向耿长山那坚毅的侧脸。金辉矿……明明只开采了短短一年多!而且之前的环评资料(现在看必然是伪造的)显示只有贫瘠的铁矿!哪里会产生如此恐怖的重金属污染?更别说“大量、集中倾泻”!
“那些水,还有老宋看到的坑道里冒出来的东西,和……”耿长山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如同耳语,“那晚祠堂边上甩下来的铁箱子……都说不通。刘爱民倒了,钱老三抓了,王有财被双规在省城……这些是浮在水面上的。可那水底下,埋着根呢。”
张建国手心渗出冷汗。老耿的判断和他心底那个被强行压抑的不安完全吻合。王有财、李魁,这些人只是冰山一角!那条突然在爆炸中现形的地底运毒通道,那些来源不明却足以污染深层水土的重金属毒物……这些庞大诡异的东西,绝不是一个王有财的贪欲就能包办!爆炸炸死了“小鬼”,炸乱了“阎王”,却没能把这条黑暗产业的“血管”真正挖断!甚至,在表面的平静下,潜藏着更强的反噬!
“老支书,你是说……”
“东江县的盖子……还没真正揭开!”耿长山猛地一打方向盘,吉普车拐上通向城东老码头的岔道。前方的天空比县城其他地方更加阴沉,弥漫着一股河水的腥气和隐约的、混杂着燃油和劣质铁锈的工业怪味。远处,暮色中可见大片的仓库和龙门吊粗大的剪影。
车子最终在一片破败的老旧平房区边缘停下。这里靠近内河码头区,路窄、乱,空气中飘浮着薄薄的、带着咸腥的雾气。耿长山推门下车,指了指前方那片高墙圈起来的、静默得有些过分的工业园厂房区,眼神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海通物流园——周海通的产业。查过吗?金辉矿拉来的设备、耗材、甚至连初期招工的‘中介’,名义上的资金注入……都是从这周老板的地盘上流出去的。王有财是他座上常客。刘爱民?给他提鞋都不配。”
周海通!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张建国脑中激起一串模糊的回响。在王有财倒台的喧嚣中,这个低调得不像话的本地巨富反而显得异常扎眼。似乎所有人都对他讳莫如深,仿佛他只是王有财案卷上的一行关联公司法人名字。
“王有财被带走前,最后的电话,就是打给他的?”张建国沉声问道,想起刘爱民在办公室那次对着电话点头哈腰、惶恐转达“王县长马上到”的画面。最后那个电话的目标对象,一直是个谜。
耿长山没直接回答,只是冷冷哼了一声:“金辉矿倒了不到十天,他这儿反倒更热闹了。码头通宵亮灯。好几条据说‘报废’的老旧货轮,在夜里偷偷进出卸货,装的什么?没人清楚,也查不到报关单。管这码头港口的马副局长……” 老耿摇摇头,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明了——那是条同样被买通的线。
就在两人低声交谈,目光锁定那片在昏黄路灯下犹如蛰伏钢铁巨兽的码头区域时——
“噗通!!!”
一声沉重物体落水的闷响,撕破了水汽弥漫的寂静!声音来源,似乎就在他们视线前方不到百米、隔着一条浑浊小河的“海通物流”最偏僻的废弃3号码头方向!
紧接着,一道人影从码头栈桥暗影里跌跌撞撞冲了出来!不是跳河,而是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狠狠推出!那人影衣衫被撕扯得凌乱,脸上似乎有血迹,在昏黄的路灯和薄雾下看不真切!他的手中似乎还死死攥着什么纸张,拼命地挥舞着,脚步踉跄,口中发出含糊不清、嘶哑到几近破裂的吼叫:
“周海通!……你们……不得好死!……账……账……啊!!!”
那人影显然看到了站在河对岸的耿长山和张建国,眼中猛地爆发出如同绝境困兽看到最后一丝光亮的疯狂!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将手中的纸张朝着他们的方向扔过来!手扬到半空——
“嗡!!!”
一辆不知何时悄然停在阴暗巷口的黑色无牌桑塔纳如同沉睡的毒蛇突然暴起!引擎轰鸣刺耳!车灯并未打开,却精准无比地对着那踉跄的人影猛冲而去!
撞击声沉闷得让人牙酸!人影如同断了线的破败木偶被狠狠撞飞!手中的那团纸被气流带得打着旋飞散开来,其中几张直接落入了奔涌的浑浊河水,瞬间被吞没!
桑塔纳一击得手,没有丝毫停顿,轮胎在湿滑的旧柏油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原地一个急速甩尾!溅起大片浑浊泥水,引擎发出一声更为暴烈的咆哮,瞬间消失在弥漫着浓雾和机油味的狭窄巷道尽头!
整个袭击的过程快得如同鬼魅!从人影出现、呼号、试图扔出纸张到被撞飞,不过短短十几秒钟!
“救人!!!”
张建国只觉一股血气直冲天灵盖!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和耿长山几乎同时怒吼着冲了过去!几个还在附近码头边游荡、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一幕吓呆的搬运工,也下意识跟着跑向那栈桥。
那人躺在冰冷潮湿的岸堤石缝里,浑身上下都在剧烈抽搐,大口大口暗红色的血沫从口鼻中涌出,眼神已经开始涣散。耿长山经验老到,立刻脱下外套去压他身上最大的出血点。张建国扑到地上,手忙脚乱地想要帮助止血,染血的双手颤抖着。
那人似乎认出了耿长山(可能是镇上见过),涣散的瞳孔猛地聚焦了零点一秒,迸发出最后一丝如同鬼火般执拗的光!他沾满血污的手,用尽最后力气死死攥住了耿长山的袖口!牙齿磕碰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声,几个破碎的字眼被他以生命为燃料,硬生生挤出:
“老……书记……账……黑……海通……要……举报……”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耿长山,带着无尽的不甘和最后的嘱托,然后那微弱的光,如同风中残烛,骤然熄灭。攥紧的手,无力地滑落在地。
“该死!”耿长山眼眶瞬间红了,是愤怒!他猛地抬眼,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那几张随着夜风在河岸边泥地上翻滚、躲过河水吞噬的零星纸张碎片!
张建国也看到了!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小心翼翼但飞速地将那几张沾了泥点的纸拾起!那是几页被撕扯过的、带着油墨打印痕迹的复印件!上面是模糊不清的密密麻麻数字和字母!像某种暗号!而几行勉强能辨认的标题文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双眼剧痛:
《关于东江县“海通物流产业孵化基金”部分异常资金流向记录 (x年x季度)》
《“海通系”关联企业(境内境外)内部结算清单摘要 - 清风线》
清风线!
他猛地翻动!在最后一页残破的纸角,看到了几个歪歪扭扭、极其潦草、显然是人临时手写的名字缩写和日期!那日期……赫然就是三天前!旁边还潦草地标注了两个字:跳江!
耿长山也凑了过来,只看了一眼那日期和手写字迹,再看了一眼那张被死亡凝固在脸上的年轻脸孔(张建国认出这似乎是镇上钱老三手下以前赌场里的一个小账房,后来听说失踪了),老支书的脸瞬间铁青!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
“灭口!”
就在这时,张建国耳根猛地一动!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直觉如同毒蛇缠上了他的脊椎!他几乎是本能地、极其隐蔽地侧过脸,借着俯身查看纸张的动作,用眼角的余光瞥向斜后方远处——
河对岸那一片破败平房的屋顶阴影里!那片薄雾弥漫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的……反光镜片般的冷光……倏地闪了一下!
有人在监视!!在暗处亲眼看着一切发生!!
那冰冷的目光,如同附骨之蛆,穿透了夜色、薄雾,死死钉在了他和耿长山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