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青萍轻手轻脚进屋,轻拍了她肩头,吓了闻香一跳。
“发什么呆,小姐的书房还没收拾,你去收拾我在这儿守着小姐。”青萍怕吵醒睐娘,小声说。
收拾书房是问香的活,问香猛一转身,撞了青萍的右臂,一双大眼睛闪了闪。
青萍正在准备呵斥她,睐娘睡眠浅,醒了,坐起身来,一袭青丝如绸如缎,垂落下来,明眸鹄齿,慵懒可爱。
“你俩作什么?打架了?可要我做个和事佬?”睐娘眯着眼,轻轻打了个呵欠,青萍忙过来服侍小姐起床。
“姑娘怎么就醒了,再睡会吧。”青萍劝道。
“昨晚绣的屏风,还差几针收尾,完工,好收钱呀。”睐娘起身,青萍在一旁服侍穿衣。
她心疼小姐,以前跟着姚大师学刺绣,只是学着玩儿,没想到如今却成了赚钱的手艺。这哪里还像个世家小姐,比绣坊里的绣娘还辛苦。
“萍儿、香儿,你们记着,千万别让老爷夫人知道,他们不舍得我做绣活赚钱,别让他们心疼。”睐娘又叮嘱。
“小姐就不担心自己的亲事吗?”问香突兀地问,这是她忽闪忽闪着她的大眼睛,心里直打鼓。
“只要不离爹娘太远,能让我每天作画,我就心满意足了。”睐娘笑道,“何况爹娘姑母更会帮我操心,从古到今哪有姑娘家自己挑夫婿的。”
睐娘眼前闪过那个身影,身子强健,眉目疏朗,救过她性命的张公子。
问香心里着急,却讷呐不敢言。她一家将命都在言手里。青萍也担心,小姐都没办法,她也帮不上忙。
“若是张公子来提亲就好了。”她小声道,“他救了我们,侠肝义胆,人还长得好看。”
“住口!”睐娘喝道,又低声道,“千万不要乱说,让人听见可不好。”
“小姐,彩线快没了,今日我去外面买些。”青萍知道,张公子是反清复明的义士,被人知道与他有牵连,南宫家就会引火上身。她吐吐舌头,赶紧转移话题。
“嗯,外出要小心,快去快回。”睐娘叮嘱。
青萍去了不到半日,就兴冲冲跑了回来。
“小姐,你猜我见到谁了?”她满脸通红,激动地跑进屋子。
睐娘正在作画,不以为意地道:“见着谁了?”
“张公子!之前救过我们的张公子啊!”青萍压低声音,兴奋地道。
睐娘想起了张公子,翩翩少年郎,皮肤白皙,眼睛大而有神,青布直身,头戴四方平定巾,带点书卷气,干干净净、落落大方。
她笔下一抖,画面氤氲了一大片。
“在哪里?走,我要去见他!”睐娘站起身,就往外走。
姑苏城飘着冷雨,张博文蹲在巷口啃烧饼,油渍顺着指缝往下淌。抬眼间,一顶朱漆花轿碾过水洼,轿帘掀起半角,露出半张美丽的面孔——是睐娘。
半年多前,他抱着晕过去的睐娘逃过了鞑子的追捕。如今巷口重逢,她一副世家小姐装扮,如雨中的丁香,优雅还带着几分忧郁。
“张公子。” 她的唤声惊落他手中烧饼。
睐娘撑着油纸伞立在近处,鸦青鬓角沾着雨珠,外罩着半旧的月白斗篷——正是当年他裹在她身上的那一件。
巷口有一间简陋的风雅茶楼,两人相视一笑,入了茶室坐下。
“听说你要去余姚。”她指尖抚过茶盏裂纹,缓了一口“姑母说,王家公子明日就来下聘。” 她与他相处的时间不多,她没时间慢慢寒暄。
张博文喉间发苦。三日前他在悦来客栈听见这话,捏碎了一个茶盏。义军联络人说在姑苏募集够了军资就与他一起去前线。
“此去九死一生”,他原想悄悄走,偏生让她堵在这方寸茶摊。其实他本可以走,他就是想在死之前再见她一面。
“睐娘,”他盯着她袖子上绣着的一只蝴蝶,“我,王家少爷人品……”
她突然打断他,“可我记得你说‘睐’字,目旁加来,是‘盼着人来’的意思。”茶汤晃出涟漪,映着她泛红的眼尾,“一年前你救我时,我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姑母来说亲,我突然明白自己的心意,希望说的人是······。” 她羞红了脸。
雨声渐急。张博文胸中好似被什么涨痛。一年前,他错过了她,如今,又要与之失之交臂吗?他心痛得呼吸一口都觉得困难。
他摸到袖中一块玉佩,“我此去生死未卜,这块玉佩是家中祖传之物,留给你做个纪念。”
此刻她解下腰间荷包,褪色的穗子上,正是半块羊脂玉,也递了过去。
这时“塔塔”的马蹄声传来,路上有人来了,张博文知道是接头人。
“快走!”张博文道,“走后门。”
他不想睐娘与接头人碰上。
“今夜亥时,来我家西市旧宅,青萍会去寻你。”她起身时斗篷滑落,领口露出凝脂一般的雪白肌肤。
亥时三刻,旧宅蛛网在梁上摇晃。砚之攥着门框,睐娘坐在台阶上,衬得她愈发苍白,像极了去年他从水里抱出的纸人。
“玉佩还你。”她递来玉佩,指尖擦过他掌心,“今夜之后,睐娘再不是清白女儿。”
他后退半步,她贴上来撞得破门吱呀作响。义军的密信还在靴筒里,余姚的战火已烧到眉睫。
“别这样……”张博文心口通通跳,紧张得呼吸不畅。他还从未与女子如此暧昧过。
“你当我是报恩?”睐娘突然笑了,泪珠砸在他的手背,晕开晶莹的花,“那年你背着我跑过许多路,我以为我要死了,我闻见你身上的墨香,就想,要是能这么死了,也算嫁过人了。”睐娘吐气如兰, 张博文喉咙发紧,肌肉健硕的胳膊却抬不起来推开眼前柔弱的女子。
“睐娘,”他哑着嗓子,“我明日就走,可能回不来。”
“我知道。”她忽然扑进他怀里,衣服下的身子烫得得硌人,“所以我先来找你。”
檐角雨水砸在青石板上,像极了当年鞑子追捕的脚步声。
张博文僵硬地抱着她,闻到她发间熟悉的皂角香。
他低头,看见她后耳的一颗小小的红痣,鬼使神差地想吻了上去。
睐娘浑身一颤,指尖揪住他衣襟。
他想到自己也许很快就要马革裹尸,血洒疆场,他这么做,就是害了睐娘一辈子。
他猛地推开她,玉佩跌落碎瓦,裂成两瓣。
“对不住。”他踉跄后退,靴底踩在玉上,又后退一步顾不上心疼祖传之物,“我不能……”
睐娘蹲下身,慢慢拾掇碎片。
如雪的肌肤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她此刻的眼神:“张公子,你救我时,可曾想过要我报恩?”
“没有。”
“那现在呢?”她攥着碎玉起身,“你要去送死,却连让我记住你的后代的胆子都没有?”
突然大雨倾盆,雨声轰鸣,砚之摸到怀中的义军腰牌,冰凉刺骨。
他解下外袍,裹住她发颤的肩膀——就像一年前那样。
“等我回来。”他说,“等余姚的旗子立起来,打走了鞑子,我用八抬大轿……”
“来不及了。”她打断他,将半块玉佩塞进他掌心,“如果有缘再见,我已是他人妇。”
张博文僵在原地,看着她一眼万年,恨不得将这个人永远刻在脑海里。
窗外传来梆子声,三更天。他突然扯下颈间绳结,将半块玉佩系在她腕上:“带着这个。若我死了……”
“闭嘴。”睐娘踮脚堵住他的话,唇上的温度混着雨水的水汽。张博文愣在那里如石雕,时间好像停滞又好像一万年,终于他还是闭眼推开了她,声音喑哑:“我不能害了你。”
“如果起义失败,张公子准备何去何从?”睐娘知道他心意已绝,垂眸问道,不再做什么动作,今晚,她觉得自己已是疯了。一个世家小姐,做出这么多出格的行为,娘亲知道怕是会晕死过去。
我想来娶你,就算你已经婚配,我也要让你和离,与我成婚。张公子心里说,可他不能说,怕给了睐娘希望,她嫁人也不得安生。
他叹口气,他知道义军内部混乱不堪,缺乏优秀的将领,却有老谋胜算的洪承畴作为对手,鞑子人少,但人家人才济济,更可怕的是,大明投降的官员为他们输送人才和军资,反清不过是因为清廷倒行逆施而明知不可为为之。
“起义不成,我便去京城刺杀多铎,他屠戮我江南百姓,嘉定三日屠城,扬州十日屠城,手上血债成山,我要为我大明百姓报仇!”张公子捏紧的拳头,他一身武艺,就是要行侠仗义,为国为民!
睐娘露出赞许的微笑,身上热血沸腾:“我若有武艺,也定然如张公子,去京城杀鞑子,为江南百姓报仇!”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张博文翻墙出城。回头望时,西市旧宅的灯笼突然亮起,映着窗边单薄的身影。他摸了摸怀中的半块玉佩,温的,带着她的体香
睐娘紧紧握着半块玉佩,喃喃道:“不论我嫁给谁,我的心都是你的。博文,保重!但愿我们还有重逢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