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斜斜地穿过雕花窗棂,在《辋川图》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南宫秋指尖抚过绢帛上的飞檐斗拱,忽然发现画角处极细的笔触 ——\"画奴摹\" 三个字像根银针,扎得她瞳孔骤然收缩。
\"好个 ' 画奴摹 '!\" 她猛地转身,翡翠镯子磕在硬木桌上发出脆响,\"睐娘,这画······\"
睐娘正往青瓷盏里续茶,闻言轻笑:\"姑母且看这山石皴法。\" 素手轻抬,袖口滑过一抹月白,\"去年您生辰时说,这画里的山石和我们南宫家的太湖石很像。\"
她最爱的《辋川图》,亭台楼榭掩映于群山绿水之中,古朴端庄,云水流逸,文人山水画与山水田园诗意境交融。墨色精雅,笔意生动。
看姑母看呆了,睐娘挽住姑母的手,挺起胸脯,微抬下巴,笑道:\"姑母,你看看此处。\"
南宫秋大惊:\"怪不得我觉得此画太新了些,有点古怪。\"
睐娘将画收起,收入檀木盒,双手呈于姑母:\"闻姑母喜爱此画,是因画中景色与南宫家相似,聊慰思乡之情。睐娘不敏,摹此画,聊表心意。”睐娘还不知父亲为表感谢姑母的对她的收留,就已经将真迹送与姑母了。
南宫秋也不好意思说破,让睐娘难堪。
“睐娘画技又长进了!\"南宫秋摩挲着画盒,\"简直可以以假乱真。\"
\"姑母见笑了。\"睐娘赧然道,\"我从小就喜欢摹画,此画摹了怕不是几百遍,挑了其中最肖似的一幅赠予姑母,与真迹还是相差甚远。\"
\"睐娘一片孝心,姑母收下了。\"南宫秋心中愧意再起,眼角泛红。在外人看来她是感动,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心中的愧疚如波涛汹涌。
她左手在袖中紧攥着红笺,差点要抖落出来——刚才她正要掏出来给南宫斐看,攀诬睐娘早就与潘仁暗通款曲。
\"姑母画技不在睐娘之下,睐娘还收藏姑母墨宝呢。\"睐娘知道姑母当年琴棋书画冠绝苏州城。
一抹苦笑漾在南宫秋唇角,她轻叹一声:从前那个才情冠绝姑苏的明媚少女去哪了?嫁入言家后,婆母让她帮忙处理家事,说什么\"将来是你是当家主母,要先练起\";后来生了小月儿,更是忙碌,琴棋书画只有偶尔闲时拨弄一二,手早就生了。夫君去世后,她被扫出言家,一切都成了镜花水月。这一两年,她心灰意冷,与那潘仁鬼混,哪还想着从小到大的\"琴棋书画\"?
为了讨好鞑子高官权贵,言家家主又下令让她开始练习起来。如今她已沦为\"礼品\",与妓子何异? 可为了活下去,为了小月儿能过得好,舍了这皮相,舍了这脸面,去取悦可恶的鞑子,又如何?
见她们絮絮叨叨总不说正事,几个婆子躁起来。她们的身家性命都在家主手里,敢不尽心?有一婆子趁人不注意,用手戳了戳南宫秋背心。
一阵微痛传来,南宫秋皱眉,脸上烦躁一闪而过。
\"姑母怎么了,是不是有何不适?\"睐娘关切地问。
\"姑母年纪大了,坐这马车一路颠簸,浑身酸痛。\"南宫秋这几日被逼得每日早起赶路,确实疲惫不堪。
\"姑母可不显老,别人见了,定以为姑母是睐娘姐姐呢。\"睐娘俏皮地从姑母前面绕至身后,给她捏肩。
\"睐娘乖,小月儿在家也常这样。\"想起小月儿,南宫秋又一阵揪心——她的小月儿千好万好,如今在柳家,失了夫君宠爱,被婆母欺负。
柳凤英嫉妒她当年风头太盛,如今娘家又不得势,哪里会帮衬小月儿?当年她曾反对这门亲事,只是家主坚持,夫君以\"孝\"压她,说什么亲上加亲,月儿不会受欺负。想着夫君有官身,小月儿自然在哪里也不会受欺......都怪她太过软弱!柳凤英为人阴毒狡诈,柳家又怎么会是好人家?女婿官做得大又如何?一房一房小妾抬进门,苦的还是后院的女人。
见姑母又红了眼圈,睐娘猜小月儿在柳家过得不如意。也听人说她夫君近来做官,却带了两个小妾去,让她在家侍奉婆母尽孝。
\"妹妹早些去房中歇歇,等饭好了再叫你起来吃。\"南宫秀见妹妹情绪激动,身子又疲累,打断睐娘的话,“睐娘扶着姑母去房中歇息。”
紧挨着睐娘的房间是间较宽大的卧房,家具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凳。床上铺着崭新的被褥,桌上青瓷瓶内插着几枝粉红月季花,显出室内勃勃生机。
睐娘送姑母进了房间,姑侄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南宫秋便斜倚在床头假寐。睐娘带着青萍去了母亲那里。 南宫夫人见女儿一脸喜色,便道:\"你从小就和你姑母亲,说你姑母是从画上走下来的美人。如今她来了,你就半日也不来我这儿。\"
\"母亲也是美人啊,在女儿眼中,天下美人没人能越过母亲去。\"睐娘边说边在床边坐下,\"母亲今日咳嗽可好些?\"
\"好多了,多亏你抓的几味药。你这逃难一场,医术都学会了。\"南宫夫人知道女儿是给她按摩的,不由欣慰道,\"这个月一直卧床,你按摩了这么久,全身松快不少。\"
\"这小半年在姑母家闲来无事,便翻看医书。言家真是百年耕读世家,家中藏书极丰,医书都有不少呢。\"睐娘轻轻给母亲按摩额头上的穴位,眼中满满的艳羡。在姑母家,她让姑母给她从言家借阅了几本医书,受益不浅。
南宫家虽也有书,但多是碑帖、善本,藏品以金石玉器、古董字画为多。言家家训\"读书传家\",故家中\"万卷楼\"藏书几十万册不止。
小时候,睐娘爱去九江府,也因言家有藏书阁,她一来就泡一整天,别人都笑她\"表小姐怕不是要考女状元,比二少爷、三少爷都用功呢\"。姑夫是个儒雅的读书人,待睐娘也好,书中不解之处,睐娘也常向他请教。姑夫未去世时,睐娘是十分喜欢言家的。
南宫夫人在逃难过程中,唯恐女儿会被清兵抓去,惊惧悲痛晕厥几次,伤了身体,回了姑苏一直卧病在床。睐娘回家后,根据母亲病情开了方子,母亲吃过后一天天好起来,每日能下地走一走。由于长期卧床,身上肌肉僵硬萎缩,睐娘每日来给母亲按摩。今日晚了许多时候,已让婢女告知母亲。病人总是敏感多疑。
母女二人在房间里其乐融融,南宫秋的处境却不大妙了。 暮色浸透雕花窗,郑嬷嬷的影子在宣纸上摇晃。南宫秋盯着她腰间晃动的言家令牌,喉间泛起苦涩。
四个婆子在外守门,领头的郑嬷嬷是言家派来的。她身材高挑,脸上黑黄,皱纹很深,眼神冷厉。
\"大少奶奶为何不把红笺拿出来?二少奶奶吩咐了,此事越快越好。\"郑嬷嬷语气很硬。
南宫秋又急又怒,眉毛拧起,嘴角微扬,露出一丝冷笑:\"我自有主张办妥此事,郑嬷嬷看着便好,不必置喙。\"
\"老奴看大少奶奶怕是心软了吧。二奶奶可说了,若是你不做,便将你偷人的事情宣扬出去。\"郑嬷嬷不客气地威胁道。
\"宣扬吧,你们言家不怕出丑就说吧,大不了我出家做姑子去!你们言家若敢动我南宫家,南宫家也不会善罢甘休!\"南宫秋破罐破摔,尖声道,手扯着帕子转过脸去。
\"你还以为你是南宫家大小姐,任性娇贵?醒醒吧!二奶奶说了,你弟弟是复社的人,只要柳家动动手指头,你南宫家瞬间就飞灰烟灭。你弟弟要拉去砍头,你弟妹侄女要拉去做官妓,自己好好想想吧!\"
郑嬷嬷忍不住将底牌都抖出来,见南宫秋瘫倒在床上,越发得意——柳家将嫡出三小姐嫁入言家,当初遭人耻笑,如今看来是早有打算。
南宫秋知道弟弟辞官后,常与姑苏城内复社文人来往颇多,又听闻\"反清复明\"势力中就有一些是复社的人。
不管弟弟是不是与他们交好,柳家已攀上鞑子,若柳家动动手脚将南宫家牵扯进谋逆大案,家破人亡也不是不可能。豫亲王多铎南下江南时,许多士绅大族纷纷上表投降,南宫家始终未有表示......鞑子对不肯臣服的前朝遗民可是心狠手辣。
窗外传来不知名小鸟的啼叫,南宫秋恍惚看见弟弟被押赴刑场的幻影。绣着并蒂莲的手帕被攥得变了形,那是睐娘亲手绣了送给她这个姑母的。
黄昏的日光漫进窗棂,南宫秋思来想去,越想越怄,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洇开点点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