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四章**
小川五岁那年,陈大柱带回来一个女人。
小麦正在院子里晒被单,木门“咣当”一声被推开,陈大柱身后跟着个穿红裙子的年轻女人,烫着卷发,嘴唇涂得艳红,像刚吃了生肉。
“这是柳姐,在镇上开理发店的。”陈大柱的口气像在介绍新买的牲口,“以后住东屋。”
小麦的手指还攥着湿漉漉的被单,水一滴一滴砸在泥地上。婆婆从厨房探出头,眼睛眯成一条缝:“站着干啥?还不去烧水!”
那天晚上,小麦蹲在灶台后添柴,听见东屋传来女人的笑声,像刀尖刮过瓷碗。小川跑进来,手里举着颗水果糖:“柳姨给的!”
糖纸金灿灿的,映得孩子眼睛发亮。小麦伸手想摸摸他的头,小川却一缩脖子躲开了:“奶说不能碰你,会烂手。”
灶膛里的火“噼啪”爆了个火星,烫在她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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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柳姐正式搬进东屋那天,陈大柱把小麦的铺盖扔进了柴房。
“你睡这儿。”他踢了踢角落的稻草堆,“省得半夜起来吓着人。”
柴房没有窗,只有一道两指宽的门缝漏光。小麦躺在潮湿的稻草上,听见老鼠在房梁上窸窸窣窣地跑。她摸到一块锋利的碎瓦片,在土墙上划了一道。
这是她给自己做的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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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小川七岁上学那天,小麦偷偷跟到村口。
孩子背着新书包,蹦蹦跳跳走在最前面。陈大柱和柳姐一左一右牵着他,活像幸福的一家三口。小麦躲在老槐树后,看见小川突然回头——
她慌忙蹲下身,却听见儿子脆生生的声音:“爸,树上有个马蜂窝!”
没有人发现树后的她。
回柴房的路上,小麦被几个半大孩子拦住了。他们一边朝她扔石子一边唱:“癞皮婆,烂脚货,男人见了躲着走!”
有块尖石头划破了她的额角。血糊住左眼时,她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些白泡沫——它们是不是早就钻进了她的血管,把这一生都泡发了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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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千禧年过后,村里年轻人开始往外跑。
小麦在溪边洗衣时,常听见姑娘们兴奋地议论:“深圳电子厂包吃住!”“上海洗碗一个月能挣八百!”有次她忍不住问:“出去要办啥手续?”
姑娘们像看怪物似的瞅她:“你?你男人肯放你走?”
那天夜里,小麦用纳鞋底的针在左大腿内侧绣了个“逃”字。每扎一针,她就数一个数:三百二十七,三百二十八……这是她被困在陈家沟的天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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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小川十二岁那年,小麦在柴房墙缝里发现了宝贝。
那是个生锈的罐头盒,里面装着五块钱纸币和半块干硬的玉米饼。她像饿狼护食般把盒子藏进怀里,心跳声大得仿佛能震塌柴房。
这年冬天,柳姐生了个女儿。全家人都围着婴儿转时,小麦终于找到了机会——她在灶台灰烬里扒拉出烧剩的户口本残页,上面赫然印着“余小麦”三个字。
被火舌舔过的名字边缘发黑,像戴了副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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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2005年惊蛰夜,雷声特别响。
小麦把玉米饼掰碎塞进口袋,五块钱贴身藏着。她轻轻推开柴房门时,一道闪电劈下来,照亮了墙上的三百六十五道划痕——整整五年,她终于等到了小川住校的日子。
雨下得像天河决了口。小麦光脚蹚过村口的泥塘,冰凉的雨水冲刷着她腿内侧结痂的“逃”字。身后突然传来狗叫,她慌不择路摔进沟渠,荆棘撕开裤腿,在旧伤上添了新痕。
但这次她没停。
野麦子被踩进泥里太多年,终于要迎着风雨疯长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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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三天后,小麦晕倒在国道旁。
养路工老赵的妻子扒下她湿透的衣裳时,倒吸一口凉气——女人瘦骨嶙峋的后背上,密密麻麻全是烫伤的疤痕,排列成扭曲的“贱货”两个字。
“作孽啊……”老赵媳妇抖着手给她换上干净衣裳,“妹子,你要去哪?”
小麦盯着灶膛里燃烧的破布衫,那是她作为“陈余氏”的最后一件衣裳。火舌卷过补丁时,她轻声说:
“能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