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生心知，整个威尼斯就是凭着这种不为外人所知、只被顶层家族掌握的严刑峻法，才能保证600多年技术没有外泄。可惜啊，后世历史上，不远的将来，1912年穆拉诺工匠移民美国建立康宁玻璃厂，欧洲工艺垄断被打破。1914年一战爆发后，穆拉诺岛的出口量骤降70%，标志手工玻璃时代的落幕。
“那请允许我再用最后一句话为穆拉诺岛的描述结尾。现在，穆拉诺玻璃以0.5%的产量占据高端市场15%的份额，但随着法国量产技术与英国科学创新步步紧逼，用不了20年，穆拉诺岛将结束其延续了六百多年的辉煌”。
在场的众人久久地沉默。
还是马可打破了沉默，“我的兄弟，我相信你来威尼斯，不是为了告诉我穆拉诺岛的惨淡的未来的。你一定非常看好玻璃产业，而且看好威尼斯这个地方，否则，你就不会来跟我们家族，哦，不对，是让埃塔来帮你处理这件事了。对吗？”反正他是咬死了不会用合作来称呼王月生和埃塔之间的关系的。
“是的。我是带着诚意和信心来找埃塔的。虽然此刻的穆拉诺岛在刚刚结束的巴黎万国博览会上一骑绝尘的表现，达到了它的事业的顶峰。但按照我们中国的哲学理论，现在它已开始进入盛极而衰的过程。但是，它此刻的高光，如果善加利用，仍然会给整个威尼斯，以及整个孔塔里尼家族，以及这份事业的参与者及合作者，开辟一个崭新的、破茧重生的行业巨头的崛起之路”。几人都感觉到王月生语气中表现出来的强大与自信，简直有见到最高明的主教为羔羊启迪未来的感觉。
“土地主贵族的时代必将远去，新时代工商业巨头和大量的中产阶级必将取代他们的生态位，甚至无论在个体数量上，还是财富拥有量上，以及购买力上，都百倍于旧时代的贵族。但是，值得欣喜的是，旧时代的贵族奠定的优雅的生活方式和艺术审美，都会被这批新贵接受、传承，乃至发扬光大。所以，穆拉诺岛以往依赖宗教与贵族订单、进行纯手工、定制化生产的模式，在今后的市场空间和盈利能力，必将为规模化的生产所超越。现在，英国人、法国人、捷克人，以后可能还要德国人和美国人，都正在这条道路上疾奔。他们有众多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他们有无数的机器和海量的资金，这些都是现在刚刚统一不久的意大利无力对抗的。难道意大利的荣耀、威尼斯的富足，就要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失去吗？”
王月生感觉自己此时成了最坚定的意大利的爱国者和民族主义者，哪怕他知道，今后意大利的荣耀，更多的会通过他投资的菲亚特、布雷达、甚至倍耐力来呈现。但他为了催眠别人，必须先催眠自己。果然，旁边的四位贵族孑遗，气息都粗重了起来。
老头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轻咳了一声，马可立即也被唤醒，讪讪地向老爹笑了笑，继续转过头来看着王月生，眼神里颇有一股“你继续，我接招”的戏谑之色。
王月生根本不为所动。虽然在后世他自以为还没接触过什么上层人物，但在前世，跟这帮上流社会打交道久了，他已经摸索出了一些心得。该忽悠就忽悠，该下套就下套，被人看破了又如何？反正自己看破了别人的圈套时，对方也从来没有不好意思过。于是继续道：
“我为什么花了那么多篇幅去说穆拉诺岛呢？就是因为，它是我们下一步工作的基础和关键。首先，虽然穆拉诺岛过去几百年的辉煌，随着工业和科技的进步，已难以继续维持，但过去几百年的辉煌，却竖立了一个目前其他市场大玩家仍然难以企及的商誉。意大利威尼斯穆拉诺岛的产品已成为顶端、不可复制、顶尖高尚人群专属的符号。那么，如果此时，市面上横空出世一款意大利威尼斯穆拉诺岛，旁边的岛上，比如说托尔切洛岛，的非顶端而是高端，非不可复制但是投放量有限，非顶尖高尚人群专属但可以让持有者获得不逊于顶尖高尚人群的享受和社会荣誉，那么，在威尼斯的官府和上流社会的推动下，在穆拉诺岛缄口不言的情况下，是否会让市场上认可这是威尼斯地方势力推出的一个穆拉诺岛的姐妹品牌，是为了占据穆拉诺顶尖产品的下一级市场的保护性措施呢？”
“其实，我更觉得像你让我妹妹出面做这个生意的意思。别人不会上门问这笔生意是否是孔塔里尼家族支持的产业，但大家都认为，孔塔里尼家族必然会支持这个产业。所以，你只需安抚好我这个傻妹妹一个人，就可以获得她背后整个家族的资源”，马可用“我已洞察一切”的态度骄傲地说。
王月生对这些世家子弟的观感再次得到印证。真的，除非是如同流星一般在历史上一闪即逝的人物，否则，任何一个家族能传承百年以上，都必然有一代代层出不穷的杰出接班人来掌舵。他也忽然意识到，为什么大家族都追求广播子嗣。一方面是为了血脉的延续，更重要的就是要有足够的候选人基数去选拔。这种思路跟普通人家养儿防老完全是不同的生存哲学。
他甚至被马可启发了，觉得自己可能之前真的潜意识里有这个想法，只是囿于自己的原时空普通人的出身，并未接受过世家子弟的这种口传心授，还没形成系统的想法。而这些东西，甚至更为复杂的打法，早已在这些上层社会形成了解题套路了。
没有掩盖脸上不好意思的神色，王月生回答道，“我并不想用小心思占孔塔里尼家族的便宜。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会知道，这种事情根本瞒不住，而且随时会被受到侮辱者破坏。咱们两个家族的合作，必定是在互相尊重、互利互惠的基础上的。而且，我会通过制度和利益来确保这种合作对双方是有利的。至于说请埃塔出面与我合作，是因为我有一些经营思路上面的想法。现在说出来，可能有些惊世骇俗，但我保证，绝对不会对小姐本人和其家族有任何不利的影响”。
随后，王月生仔细介绍了自己打算像已有的在1889年让娜·朗万（Jeanne Lanvin）在法国创立的Lanvin高定时装品牌一样，为贵族出身、仪态万千、美丽动人的玛丽埃塔小姐打造女性独立和创业的高光人设，推出自己的高档水晶玻璃制品的思路。当然，整个思路里还包含了此时尚未出现，但后世更广为人知的1910年可可·香奈儿（coco chanel在法国创立的chanel时装和香水品牌，以及同年伊丽莎白·雅顿（Elizabeth Arden）在美国创立的Elizabeth Arden的美妆品牌的一些战略步骤和设定。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虽然是讽刺犹太人的，但威尼斯从几百年前的商业共和国时代，一直到今天，都是商业驱动的运行体制，所有上流社会的家庭从小浸润在这种氛围里，对于王月生提出的设想，不但没有觉得离经叛道，反而大加赞赏，甚至老头还指出了王月生打算盗用的后世香奈儿和雅顿二个品牌建设和商业运营思路中，一些不适合水晶玻璃制品的具体措施的不足之处。
埃塔在旁边听得意醉情迷，两眼烁烁放光。王月生感慨的同时，准备向父子俩再介绍一下自己关于投资、生产、销售、利润分配等具体问题的建议，结果马可来了一句，“如果你是要跟孔塔里尼家族合作，我就代表父亲来跟你谈。如果你是让埃塔帮助你经营，那你就跟她商量。我是她哥哥，你欺负了她，我自会去找你麻烦”。说完，暧昧地一笑。
“可是......”王月生发现马可最聪明的地方在于在没开始谈判的时候，就貌似随意地划下了一条线，然后进退自如。想着自己在对方地头上，二者实力完全不对等，对方确实可以放手任自己施为。如果对自己不满意，随时可以将己方吃干抹净，任何契约或者共识其实都没鸟用。所以，也就理解了马可这种貌似大度的表态。当然，对于马可来讲，他无意中践行了中国古代哲人老子的一个理念“唯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其实，王月生还是没有明白大户人家的游戏规则。真的家族间合作做生意，白纸黑字写下来，大家都是要脸的，必须弄的说得过去。可如果是男人给自己的小三置办产业，然后男人欺负女人，女人娘家给自家闺女讨说法，咋整外人都不好说什么。里外里的区别可大了。
恰在此时，老管家踱步进来，向老头示意了一下。阿尔赛维邀请大家去用晚餐。后面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