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巨大的落地窗外，午后的阳光像融化的黄金，流淌在一排排散发着油墨与旧书气味的木质书桌上。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束里舞动，安静得只剩下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江明华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的物理竞赛真题集摊开着，密密麻麻的电磁感应题如同扭曲的黑色小蝌蚪，看得他眉头紧锁。一本摊开的厚重辅导书挡在右侧，像一个小小的堡垒。
堡垒的内侧，是一本崭新的精装版《流体力学基础》，书的主人是林雪萍。她挨着江明华坐，同样埋首于面前的一叠生物化学试卷，清浅的呼吸近在咫尺。自从那次资料室她几不可闻的“喜欢”之后，两人之间似乎确立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无需明说，自习时自然而然地会挨在一起。空气里除了书本的气息，还隐隐氤氲着一丝微甜的、令人心悸的暧昧。
江明华的草稿纸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磁感线，演算的公式也走到了死胡同。他烦躁地甩了下笔，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长长的一道，发出轻微的“刺啦”声，打破了这方寸间的宁静。他懊恼地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无声地从那本充当堡垒的辅导书后面探过来。指节纤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轻轻推过一个浅蓝色带花朵图案的陶瓷马克杯。杯口还氤氲着热气，一股醇厚微苦的香气瞬间钻入江明华的鼻腔，是他常喝的那家咖啡馆的拿铁，温度正好。
“试试这个？”林雪萍的声音很低，像怕惊扰了图书馆的睡梦，眼睛却依旧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试卷，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只是从书后的那个角度望过去，她微扬的嘴角藏不住那抹柔软的笑意。“补充点能量，别跟磁场较劲了。”
江明华心头重重一跳，那股堆积的烦躁被这温热的香气和书后递来的关切瞬间冲散了大半。他下意识地伸手，掌心在接过杯柄时，不经意地擦过林雪萍微凉的手指，一丝细微的电流仿佛从相触点窜开。他低声道谢，指尖因为用力握着杯柄而微微发白，耳根悄然爬上不易察觉的红晕。他低头抿了一口，醇厚的咖啡混合着细腻的奶泡滑入喉咙，不仅驱散了思维的滞涩，连带着心口也暖融融的，像被午后最温柔的阳光亲吻过。
他放下杯子，深吸了一口气，那股咖啡的暖意似乎也流进了大脑深处，让他重新打起精神，目光再次落到那堆让他头疼的符号上。
图书馆的门口，一阵不大不小的喧哗打破了安静的浓度。几个学生会的成员抬着几块巨大的硬纸板进来，为首的一个嗓门洪亮，在压抑的环境中显得有些突兀：“来来来，就放这边空地，小心点，颜料还没干透！”
江明华和林雪萍同时被吸引，抬头望去。只见空地上迅速被铺开一张色彩异常绚丽的手绘海报。海报是浓重的艺术风格，主体色调是明媚的蓝紫色渐变背景，抽象化的舞蹈人形线条流畅舒展，下方一行潇洒的手写大字：“青春舞动——世纪之光”秋季校园文化艺术节暨三十周年校庆晚会。
“哇，这海报设计得好棒！”
“听说是高二那个新来的艺术特长生画的，校花许清瑶。”
“难怪这么漂亮，学姐太厉害了！”
周围有零星的赞叹声低低响起。
江明华一眼就认出了海报正上方居中位置的那枚小小的、设计独特的金色校徽图案。那个图案，他今天早上出门时，还在自家老弟江韵华的书桌上看到过废弃的草图，上面就有类似的轮廓。再仔细看海报右下角，果然有两个不太起眼的艺术签名小字：许清瑶、江韵华。
他弟弟？这家伙什么时候跑去画校庆海报了？还跟传说中的校花合作？江明华挑起眉毛，眼神在人群中搜寻，果然在一个书架拐角的阴影里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江韵华背对着他们，怀里也抱着一堆颜料罐和画笔，正低头小声跟旁边一个高挑的身影说着什么。那个身影一头微卷的长发束成利落的马尾，侧脸线条优越，正专注地看着海报，时不时对搬运的学生会成员指指点点，应该就是许清瑶。看江韵华那副罕见的、仿佛打了鸡血般的专注神情，哪里还有半点平时在家插科打诨、抢他游戏机的不着调样子？
江明华收回视线，嘴角忍不住弯起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弧度。这小子，藏得还挺深。他心情莫名地更愉悦了些。
“怎么了？”林雪萍不知何时也放下了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当她的视线落在海报上和江韵华那边的角落里时，眼神倏地定了定。
“没什么，”江明华赶紧收回思绪，把视线重新锁定回自己的物理题，“看到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在帮校花画海报。”
林雪萍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江韵华的方向，又看了看海报上那枚小小的金色校徽图案，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细看之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是一种混合了作为教师看待不同年级学生的天然距离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尴尬？
毕竟，她是江韵华的生物老师，新接手不久，但印象深刻的是这个男孩偶尔被提问时那漫不经心又带着点狡黠的眼神。而此刻，江明华，她的恋人，就在身边，他的弟弟就在不远处——以这样一种身份出现。身份的叠加让她心头涌起一丝不自在。
“是他？”林雪萍的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随即迅速垂下眼睫，掩饰性地拿起自己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动作略显仓促，“画得不错。”她简单地评价了一句，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那短暂的停顿和眼底的闪烁，已经足以被离她如此之近的江明华捕捉。
江明华敏感地察觉到身边瞬间微妙凝结的空气。他立刻明白了症结所在。雪萍现在不仅仅是他的林雪萍，她还是高二三班新来的生物老师林老师。任何涉及他弟弟江韵华的场合，对她而言都意味着教师身份带来的界限感被微妙地触碰了，尤其是在他们两人独处的空间里被第三人（即便对方不知情）无意“闯入”的感觉。
一种混合着理解和一点点心疼的情绪涌上来。他搁下笔，身体往林雪萍那边靠了靠，肩膀若有若无地轻轻贴了一下她的手臂，在书架和书本构成的窄小隐蔽空间里，传递着无声的安抚。手指则轻轻滑过草稿纸上那片密密麻麻的公式死局，指肚有意无意地覆在她压着试卷边缘的手背上方一点点，没有实际的接触，只有距离极近时肌肤感受到的、若有似无的温热辐射。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安抚的磁性，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畔：“别在意，他看不到我们这边。而且这家伙眼里现在只有他的‘艺术品’和……嗯……”他朝许清瑶的方向微不可察地抬了抬下巴，意思不言而喻。
林雪萍放在桌子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江明华无声的贴近，那隔着微毫距离传递而来的、不容忽视的体温，以及他话语里那种完全理解和试图驱散她尴尬的体贴，像一双温柔的手，瞬间熨平了她心头那点无措的褶皱。他是在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共同守护着这个隐秘而甜蜜的小世界。心里的暖意混合着窗外投进来的阳光，无声地弥漫开来。她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他正好也看着她，眼神清亮，带着一丝询问和鼓励。
她轻轻吁了口气，抿唇，微微点了一下头，眼底重新浮起平静温和的光，方才那一丝局促已然消散。她将被江明华“触碰”过的那只手从试卷上挪开，调整了一下姿势，重新拿起了笔。只是笔尖落在纸上时，比之前更稳，也更从容。
“这道题，”她极其自然地微微侧身，将她的生物试卷一角转向江明华，白皙的手指轻轻点在某道选择题的选项上，“分子伴侣的作用机制，你觉得这里……”她的声音恢复了平稳，眼神专注地指向题目，仿佛刚才的片刻涟漪从未发生过，自然地将话题转回了学习。但身体依然保持着与江明华靠近的角度，肩膀的碰触并未刻意分开。
江明华会意，立刻凑过去看那道题。生物不是他的强项，但此刻讨论题目的氛围成了他们之间最自然、最安全的交流屏障。“我记得分子伴侣主要是协助其他蛋白质正确折叠……”
两人又进入了专注于学业的模式，只是这一次，那种无形的壁垒似乎更薄了一些。他们低声讨论着蛋白质结构、能量计算，偶尔因为一个共同的难点而相视一笑，或者为一个不同的解题思路而轻微争执，很快又找到共识。杯子里林雪萍带来的咖啡渐渐变温，苦涩里沉淀着醇厚回甘。而江韵华那边，许清瑶似乎在对海报的局部提出了新的修改意见，江韵华频频点头，毫无怨言地从颜料罐里调出新的颜色，两人配合得颇有默契，俨然沉浸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完全没有留意到图书馆另一端角落里那对同样沉浸在双人世界里，气息交融、低声絮语的情侣。
阳光在慢慢偏移，将他们的影子在光洁的地面上拉长、重叠。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图书馆里的静谧却更显出几分安然。江明华再次投入那道久攻不下的物理难题，思路似乎比之前清晰了不少。他拿起笔，重新在草稿纸上画下磁感线的轨迹，动作流畅了许多，偶尔遇到卡壳的地方，会停顿一下，下意识地偏头看一眼身边低头专注解题的女孩那沉静美好的侧脸，然后仿佛获得某种神秘的力量般，思路又能继续下去。
林雪萍感觉到他的目光，也会在不影响解题的间隙，抬眸回望他一眼。一个无声的微笑，一个浅浅的眼神交流，胜过千言万语。那份在资料室由一句轻语点燃的心意，在这阳光与咖啡相伴的下午，在笔尖与书页的见证下，在避开尘嚣的一角，悄然滋长，变得无比踏实与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