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沉,将天边染成一片橘红,又渐渐褪为沉郁的紫灰。解放牌cA-10货车的引擎轰鸣着,碾过坑洼不平的马路,卷起一阵干燥的烟尘。驾驶室里,江奔宇紧握着方向盘,手指关节微微发白,他瞥了一眼车窗外的天色——已经过了六点。副驾驶座上的孙涛,正兴奋地望着窗外越来越近的三乡镇轮廓。
“唉!无论出了那么多次的车,每次回来都是有一种兴奋的感觉,多远的路程都觉得一下子就到了,连窗外吹过的风也是香甜的。”孙涛感叹道。
“江哥,”孙涛随后又压低声音,几乎被引擎声盖过,他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驾驶室,仿佛怕有看不见的耳朵,“咱们捎带的那点‘私货’,得提前放置好了。眼瞅着就到站了,万一让站里那帮‘积极分子’瞅见,捅上去,可就不是小事了。这年头,‘潜规则’这仨字,只能烂在肚子里,万万不能摆到台面上。”他的眼神里透着这个年代特有的谨慎。
江奔宇沉默地点点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后视镜。车窗外,田野里劳作的人们正扛着锄头归家,远处村庄的土坯房升起袅袅炊烟,广播喇叭里隐约传来激昂的革命歌曲,与这黄昏的宁静形成奇异的反差。“嗯,”他声音低沉,带着长途驾驶后的沙哑,“看来得绕个弯子了。先去趟三坡码头,再回站里卸货。”他熟练地转动方向盘,货车偏离了通往货运站的大路,拐上一条更窄、更颠簸的小道。
“行!”孙涛应道,身体随着车身的摇晃而起伏,眼神里既有对江奔宇决定的信任。
货车在暮色中艰难前行了约莫半个多小时,空气中开始弥漫起潮湿的水汽和淡淡的鱼腥味。三坡码头在望,这是一个河运小码头,停靠着几艘斑驳的木船和驳船。这里是茶摊的后院,是有两栋带院子的房子,前方屋就是三坡码头旁的茶摊亮着昏黄的煤油灯,在渐浓的夜色中像一颗微弱的星。茶摊招牌上的(茶)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车刚停稳,两个身影便从院子的阴影里站了起来。正是覃龙和何虎。覃龙身材敦实,穿着猪血油污的工装裤,何虎也是一样,眼神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警惕。他们手里端着掉了瓷的搪瓷缸,里面是劣质的粗茶。
“老大?”覃龙的声音粗嘎,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他走上前,目光扫过驾驶室。
“嗯,东西在后头,帮我搬一下。”江奔宇跳下车,动作麻利地打开货车后厢门。里面除了计划内运输的货物,角落里还藏着几个用麻袋和旧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他没有多话,和孙涛一起迅速地将这些包裹卸下,搬到茶摊后面一个堆着杂物、相对隐蔽的角落。
“老大放心,搁这儿,丢不了。”何虎低声说,他始终留意着码头上来往的零星人影,特别是那些穿着绿军装或戴着红袖箍的人。
“谢了,龙哥,虎哥。”江奔宇简短地道谢,眼神交汇间传递着无需多言的默契。他重新跳上车,发动引擎,解放牌货车再次轰鸣着驶离了弥漫着水汽和隐秘气息的码头,朝着三乡镇货运站的方向疾驰而去。
到达货运站时,天已黑透。货运站门口挂着“抓革命,促生产”的褪色标语,在昏黄的电灯泡下显得有些模糊。站里灯火通明,夜班的后勤人员正在忙碌。江奔宇和孙涛配合着站里的后勤人员,在车厢中清点着货物。后勤拿着手电筒和清单,一边核对一边抱怨:“江师傅啊,这趟可够晚的,差点耽误夜班装车。下次可得赶早。”
“路上不好走,同志多担待。”江奔宇陪着笑,心里却惦记着刚才码头的事。
货物清点完毕,签好单子,江奔宇刚想和孙涛道别,各自回家。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洗得发白但依旧整洁的蓝色中山装的身影,夹着一个半旧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从办公楼里踱步出来——正是站长孙伟豪。他像是刚下班,神态自若,目不斜视地从两人面前走过,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东方红》。
然而,就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孙伟豪的眼角余光极其隐蔽地、飞快地向江奔宇和孙涛这边扫了一下,眼皮极其轻微地眨动了两下。江奔宇和孙涛心领神会,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待孙伟豪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家属区的路上,江奔宇和孙涛才装作若无其事地收拾好东西,一前一后,间隔着一段距离,慢慢走出了货运站的大门。
他们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沿着镇子外围那条相对僻静、路灯稀疏的老街走了好一段路。夜风吹过,带来远处农田的气息和一丝凉意。直到确认周围无人注意,他们才在一个堆放着废弃砖瓦、几乎被黑暗吞噬的街角拐弯处,看到了倚墙而立的孙伟豪。他指间夹着一支“大前门”香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两人快步走近。
“小江啊,”孙伟豪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在夜色中缭绕,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长辈的关切和凝重,“今儿个早上,我拿到运输单子一看,心里就咯噔一下。”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这么急的加运任务,指名道姓派给你这个新来上班的司机,还偏偏是县里‘宏发’那批货……这背后,怕是有人想给你使绊子啊。要不是我今早才看到单子,按常理,这种急活儿根本轮不到你头上。”
他弹了弹烟灰,继续道:“我在办公室坐了一整天,水都没敢多喝,就竖着耳朵等县里调度科的电话。要是你们没按时送到,电话早就追过来了,一顿狠批是跑不了的。嘿,结果一个电话也没响。这说明你们按时送到了,我这颗悬着的心,才算放回肚子里一半。”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和后怕。
“多谢孙叔关心!”江奔宇由衷地说,声音也有些低沉,“我明白,运输司机这抢手职位,尤其是我这种‘插队生’,抢了别人的饭碗,暗地里得罪人是免不了的。”他想起了某些人看他不善的眼神。
“嗯!你心里有数就好!”孙伟豪赞许地点点头,随即语气变得更加严肃,“记住,只要工作上不出大纰漏,按规矩办事,谁也明面上动不了你。但是……”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小江,叔是过来人,当年也是方向盘上讨生活的。有些事,点到为止就好,‘带’的东西,千万别贪多!‘量’大了,就容易被人抓住把柄,到时候就不是误会那么简单了,那是要命的‘错误’!这事儿的具体分寸,以后让孙涛慢慢跟你细说。你记着叔这句话就行!”他重重地拍了拍江奔宇的肩膀,那力道里包含着沉甸甸的告诫。
“行了,天不早了,我先回了!你们也赶紧回家!”孙伟豪掐灭烟头,最后深深地看了两人一眼,转身快步融入了夜色中,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江哥,”孙涛看着父亲远去的方向,语气有些复杂,“我爸他……话是多了点,但句句都是掏心窝子为你好的。这年头,小心驶得万年船。”
“哪里的话!”江奔宇连忙摆手,语气诚恳,“孙叔这份情,我记在心里了!等这个月工资发下来,我寻摸点东西,给孙叔送去!现在没发工资,拿钱去买,他肯定不收。”
“江哥,真不用!”孙涛拦住他,“你有这份心就够了!我爸那人,你还不清楚?最烦这些虚头巴脑的。好了,天都黑透了,赶紧回吧!明天还得早起出车呢,路上再说!”孙涛推着自行车,准备往家属院的方向走。
“成,那明天见!”江奔宇也往茶摊的方向走去。
两人在昏黄的路灯下挥手告别。孙涛骑着车,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运输站家属区的小巷里。
刚入夜风更凉了更大了,吹拂着他额前的汗水,也吹动着那些隐藏在黑暗水面下的、尚未可知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