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宸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月宫的清辉之中,仿佛从未踏足这片禁地。广寒宫庭院内,死寂重新笼罩,只有月魄寒晶剑散发的丝丝寒气,以及月桂树叶在无声中飘落的银辉。
月清棠维持着持剑的姿态,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膛因羞愤和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剧烈起伏。天族太子……他竟敢……擅闯……扶她……
然而,当最初的惊怒如潮水般稍稍退去,理智艰难地回归时,月清棠紧握剑柄的手,却几不可察地松了几分力道。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回想刚才那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
玄宸……他确实隐匿在宫外。但他并未有任何窥探或挑衅的举动,只是……静静地站着。是自己沉浸在剑舞的悲恸中,心神恍惚,感应到了那份同源的孤寂气息,才……错将他当成了……
然后,是自己心神失守,步法错乱,眼看就要摔伤。是他……在那一瞬间出现,出手相扶。他的动作……快、准、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却……并无半分轻薄之意。他的手臂揽住她的腰时,隔着衣料,她感受到的是稳定和一种……奇异的、并非刻意为之的克制。他的道歉清晰、冷静,甚至带着天族太子应有的疏离礼节,并无半分亵渎或嘲弄。
他……似乎真的只是……情急之下出手相助?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月清棠因被窥破心事和错认爱人而筑起的愤怒壁垒。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尴尬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悄然滋生。
她缓缓放下了指向虚空的月魄剑。冰冷的剑身映出她此刻苍白而失神的容颜。指尖拂过刚才被他扶住的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月宫的、带着生机的微温……这微温,像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尘封在她心底最深处、被万年寒冰层层包裹的记忆之门。
不是玄宸……是他……是大羿……
眼前清冷的月宫景象渐渐模糊、扭曲,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生机盎然、却带着古老肃穆气息的人间景象。
她是人皇大尧最钟爱的小女儿,月清棠。并非生而仙胎,只是凡尘中一个尊贵却也脆弱的凡人公主。父皇大尧,是人间共主,仁慈而威严,却无法阻止最心爱的女儿被一种罕见的、连宫廷御医都束手无策的寒疾所折磨。看着她日渐消瘦,生机流逝,人皇心如刀绞。
画面一转,是父皇大尧,这位人间至尊,在供奉着九天牌位的神坛前,虔诚而卑微地跪拜,祈求天族怜悯,赐下仙丹神药救他爱女性命。那高大的背影,在那一刻显得无比苍老和脆弱。为了她,人皇放下了所有的尊严。
最终,天族回应了。一道神谕降下,赐予了一枚流转着九彩霞光的仙丹。
服下仙丹,寒疾尽去,磅礴的仙灵之气洗髓伐骨,她的生命层次瞬间跃迁。凡躯褪去,仙骨玉肌生,霞光环绕,直飞九天。她成了长生不老、容颜永驻的广寒宫主。
飞升的那一刻,她看到了父皇眼中滚烫的泪水,那是欣喜,也是永别。她更看到了……宫墙之外,那个一直默默守护着她的少年将军——大羿。
大羿,她的青梅竹马,她懵懂情愫所系之人。他有着阳光般温暖的笑容,矫健如猎豹的身姿,和一颗赤诚勇敢的心。他曾无数次在她病榻前为她讲人间的趣事,为她猎来最稀有的火狐做暖裘,在她被病痛折磨时紧握她的手,告诉她:“棠儿,别怕,我会一直在。”
然而,仙凡永隔。飞升的霞光不可逆转。她看着他冲入宫廷,不顾侍卫阻拦,仰头望着被霞光包裹、冉冉升起的她,那张英挺的脸上,是巨大的震惊、痛苦,还有……深埋眼底的、为她重获新生而由衷的喜悦。
“棠儿——!” 他声嘶力竭地呼唤,声音穿透云霄,带着无尽的不舍和祝福,“好好活着——!”
那是她飞升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来自人间的呼唤。
画面再次破碎、重组。
成为广寒宫主后,她并非完全隔绝尘世。她有一面观尘镜,能偶尔窥探人间景象。她看到父皇大尧在她飞升后,将悲痛深埋,继续勤政爱民,直至寿终正寝,被万民哀悼送葬。
她也看到了……大羿。
他并未沉溺于失去她的悲痛。他将那份刻骨的爱与思念,化作了守护的力量。他接过了守护人间的重担,成为人族最强大的战士,甚至继承了“羿”的称号。他射杀肆虐的凶兽,平定四方的叛乱,守护着父皇留下的、她曾经生活过的家园。
然而,在一次惨烈无比、关乎人族存亡的“涿鹿之战”中,为了掩护人族主力撤退,为了守护那万千生灵,大羿……他独自断后,力战九大上古凶兽之首的“九婴”!
观尘镜中,她看到他浑身浴血,金色的战甲破碎不堪,手中的神弓“落日”也布满了裂痕。他一次次被击倒,又一次次顽强地站起,燃烧着生命本源,射出了最后一箭,贯穿了九婴的心脏,也耗尽了自身所有生机……
最终,他高大的身躯如同山岳般倒下,倒在了那片被他热血浸染的土地上。他倒下的方向,正对着九天之上,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旧望向那轮明月,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棠儿……好好……活着……”
那无声的呢喃,似乎穿透了时空,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那一刻,月清棠感觉自己的心,连同这具仙躯,都被彻底冻结、粉碎了。广寒宫彻骨的寒意,不及她心中绝望的万分之一。仙丹救了她,给了她永恒的生命和冰冷的仙宫,却夺走了她生命里所有的温暖和意义!父皇走了,大羿……为她守护人间至死!
她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把自己困在这清冷的月宫,守着永恒的孤寂,连悲伤的泪水都带着刺骨的寒意。那深入骨髓的痛苦,无法言说,无人可诉,只能化作月下那一道道寂寥而破碎的剑意。
“羿……” 月清棠踉跄一步,背靠着冰冷的月桂树,缓缓滑坐在地。手中的月魄剑“当啷”一声掉落在玉石地面上。她环抱住冰冷的双膝,将头深深埋入臂弯。
这一次,泪水汹涌而出,不再是之前愤怒的冰冷泪滴,而是滚烫的、带着无尽悔恨和思念的灼热泪水。泪水滴落在玉石上,没有凝结成霜,反而发出轻微的“嗤嗤”声,蒸腾起一丝白气,旋即又被月宫的寒意冻结。
她后悔了吗?后悔当年服下那枚仙丹?如果没有它,她早已香消玉殒,但至少能与大羿相守短暂的一生,至少能陪伴父皇终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带着永恒的生命,承受着永恒失去的痛苦。
玄宸……那个同样冰冷孤寂的天族太子……他刚才的眼神,那洞悉一切却又漠然无波的紫眸……他是否也背负着无法言说的痛苦?他的“情急出手”和“失礼道歉”,此刻在她心中,竟奇异地褪去了所有冒犯的色彩,反而让她感到一丝……同病相怜的苦涩。
但这丝苦涩,很快被更深的孤寂淹没。她与他,终究是陌路。她的痛苦,她的悔恨,她的思念,都只能埋葬在这清冷的广寒宫,与这亘古不变的月桂和冰蟾为伴。
月清棠蜷缩在月桂树下,像一尊被遗弃的玉像。冰冷的月光洒在她身上,将她的悲伤和无助,映照得更加清晰,也更加……绝望。那柄掉落的月魄剑,静静地躺在不远处,反射着清冷的光,如同她早已死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