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宸盘坐于寒玉髓台,冰魄元力在经脉中如同冰冷的溪流,循环往复,冲刷着最后一丝可能残留的杂念。陨星剑台日日的残酷淬炼,让他对“冰魄陨星剑道”的领悟日益深刻,心志也愈发如玄冰般剔透、坚硬。只是那深入骨髓的孤寂感,也如同这密室永恒的寒意,挥之不去。
殿门无声开启,清冽的气息弥漫进来。玄宸没有睁眼,他知道是云舒尘。这段时日,她每日都会来,或指点剑诀,或送来稳固本源的丹药,更多时候只是沉默地待在一旁看书,仿佛一座冰雕的守护者。
然而今日,她的气息似乎有些不同。比往日更凝滞,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迟疑?
玄宸缓缓收功,睁开眼。
云舒尘就站在玉台前几步之外,手中捧着一个素白的、由万年冰蚕丝织就的锦盒。那锦盒不大,却似乎承载着千钧之重,让她那双执掌空间、斩落星辰的手,都显得有些僵硬。她的目光没有像往常一样落在玄宸身上,而是低垂着,看着手中的锦盒,冰雕般的侧颜在幽光下透着一丝罕见的……无措。
“师叔。”玄宸起身,恭敬行礼,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云舒尘似乎被他的声音惊动,猛地抬起头。当她的目光触及玄宸那双平静得如同死水的淡紫色眼眸时,冰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期待,有忐忑,更有一丝深藏的退缩。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将手中的锦盒递向前。
“这个……给你。”她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清泠中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紧绷。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微微蜷缩的指尖,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玄宸的目光落在锦盒上,又缓缓移到云舒尘递出锦盒的手上。他微微一怔。
那双素白如玉、曾在他濒死时注入生机、也曾在他走火入魔时强行压制的手,此刻,在食指和中指的指腹处,几道细微却清晰的红痕尚未完全消退!那痕迹新鲜,甚至有些地方还带着一点点未散的肿意,显然是新近留下的,与这双完美无瑕、本应不染尘埃的手格格不入!
前几日天帝来时,玄宸心神皆在冰封剑道上,未曾留意。此刻,在幽冷的冰魄光晕下,这几道伤痕显得如此刺目,如此……笨拙而真实。
云舒尘似乎也察觉到了玄宸的目光,下意识地想缩回手,但递出锦盒的动作已经做出,硬生生僵在了半空。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耳根处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迅速被冰冷的气息压下。
玄宸的心湖,那万年冰封的心湖,在这一刻,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不是情愫,不是悸动,而是一种……极其陌生的困惑和……一丝微不可察的触动。这伤痕……是为了锦盒里的东西吗?为了……他?
他沉默地伸出手,没有去接锦盒,而是轻轻、极其小心地握住了云舒尘递出锦盒的那只手腕。
入手冰凉,但那份细腻的触感是真实的。
云舒尘浑身猛地一僵!仿佛被一道电流击中!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玄宸,冰封的眼底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他主动触碰了她?!这个自从谎言之后便拒人千里之外的玄宸?!
玄宸没有看她的眼睛,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她指腹的伤痕上。他另一只手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白玉瓶——那是云渺宫常备的、治疗外伤的冰魄凝膏。
“师叔,”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似乎少了些许往日的冰冷,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您的伤……需上药。” 他打开玉瓶,用指尖沾取一点晶莹剔透、散发着清冽药香的凝膏,动作极其轻柔地,涂抹在云舒尘指腹的红痕上。
冰凉的药膏接触到皮肤,带来一丝舒适的凉意,也带来了玄宸指尖那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温度。
云舒尘的身体僵硬得如同真正的冰雕。她感觉自己的心跳仿佛在那一瞬间停止了,然后又以从未有过的、狂乱的节奏疯狂跳动起来!手腕处传来的微温触感,指腹上那轻柔得近乎小心翼翼的涂抹,像是最温柔的火焰,灼烧着她冰封了万年的灵魂!一股陌生的、汹涌的热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冰冷防御,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看着玄宸低垂的、专注的眉眼,看着他银色的长睫在幽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看着他认真为自己上药的模样……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酸涩和暖意,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心田!冰封的心湖剧烈震荡,无数被压抑、被冰封的情感碎片疯狂翻涌!
她甚至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思考,忘记了天帝的窥视,忘记了所有的责任与顾忌。这一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手腕上那微温的触感,指腹上那轻柔的呵护,和眼前这个……让她心湖掀起滔天巨浪的人。
玄宸仔细地为每一道红痕涂抹好药膏,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最珍贵的瓷器。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松开手,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他拿起那个被暂时遗忘的锦盒,指尖依旧残留着药膏的清冽和她手腕的冰凉。
“多谢师叔。”他低声道,声音依旧平稳,但似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他打开了锦盒。
里面,静静躺着一双靴子。
并非天材地宝炼制的法器,也非华贵锦缎所制。靴身是由一种极其柔软、闪烁着星辰般微光的雪蚕丝锦缎裁剪而成,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却透着一股笨拙而用心的质朴。靴筒处,用银线极其精细地绣着几道玄奥的、象征着空间稳固的符文,显然是融入了防护的空间秘法。整双靴子线条流畅,贴合脚型,触手温润,显然是花费了无数心血。
玄宸看着这双靴子,看着那细密得近乎完美的针脚,再联想到云舒尘指腹那几道新鲜的伤痕……他握着锦盒的手指微微收紧。
这绝非云渺宫库藏之物,更非傀儡所制。这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
为了他?
一股极其陌生的暖流,伴随着更深的困惑,悄然流淌过他那冰封的心田。他抬起头,看向云舒尘。
此刻的云舒尘,早已失去了平日的清冷孤绝。她微微侧着脸,冰雕般的容颜上,那抹极淡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遮掩着眸中翻涌的、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情绪——有被发现的羞窘,有付出被看到的无措,更有一种近乎脆弱的期待。
“试试……是否合脚。”她的声音低若蚊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完全没有了战神的威严。
玄宸看着这样的云舒尘,心中那层坚冰,似乎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沉默地点点头,依言坐下,脱下了自己那双由陨星海兽皮炼制的旧靴,换上了这双崭新的、带着她指尖余温的雪蚕丝靴。
靴子极其合脚,柔软舒适,仿佛量身定做。靴筒上那空间符文微微亮起,带来一种稳固踏实的奇妙感觉。
“……很合身,也很舒适。多谢师叔。”玄宸站起身,走了几步,感受着足下的柔软与温暖,低声说道。这一次,他的声音里,那份疏离的冰封感明显减弱了。
云舒尘看着他穿上自己亲手做的靴子,听着他那句“很舒适”,冰眸中瞬间绽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仿佛寒潭深处投入了阳光,璀璨得令人心颤。她唇角似乎想要勾起,却又被强行压下,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嗯”。
密室内,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妙而温暖的沉默。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似乎都被这双靴子和那短暂的指尖触碰驱散了不少。
然而,这份短暂的、近乎虚幻的温情,却在玄宸心中种下了更深的困惑种子。
深夜云渺宫·玄宸的殿内。
玄宸躺在冰冷的寒玉床上,并未入睡。足上那双崭新的雪蚕丝靴早已脱下,整齐地放在床边,在幽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柔和的微光。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碰她手腕时那微凉的细腻感,以及为她涂抹药膏时那笨拙红痕带来的触动。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指尖,眉头微蹙。
师叔她……
为何如此?
那伤痕,那靴子,那瞬间流露的无措与期待……绝非仅仅是师叔对师侄的关照。
难道……她对自己……
随后一段回忆打断了他的想法。
青龙族少主
婚约……
当时婚书上冰冷的字眼如同淬毒的冰锥,一根根狠狠扎进玄宸刚刚泛起一丝涟漪的心湖!
是了!
他怎么会忘记!
师叔她……早已有婚约在身!对方是血脉同样尊贵、实力强大的青龙族少主!
那他算什么?
她指尖的伤痕算什么?
这双靴子又算什么?
那片刻的温情与无措又算什么?!
是长辈对晚辈额外的怜悯?他对自己在人间历劫被抛弃心血来潮的关怀?还是……在履行婚约之前,对他隐秘而短暂的放纵与……告别?!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冰冷愤怒瞬间取代了所有的困惑和那丝微弱的暖意!
玄宸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他想起自己方才为她擦药时那片刻的心软,想起穿上靴子时那瞬间的触动……只觉得无比可笑!无比讽刺!
她已有婚约!
她即将成为他人的妻子!
她所有的举动,所有的付出,所有的……那一点点流露的异样,都不过是在践行她作为师叔、作为云渺宫主的“责任”罢了!甚至可能是……一种对自身婚约枷锁的、无声的反抗或补偿?但无论如何,都与他玄宸无关!他不过是一个需要她“教导”和“关照”的、有几分天赋的师侄!
“呵……”一声极低、极冷的嗤笑,在死寂的黑暗中响起,充满了自嘲与冰冷的绝望。
刚刚裂开一丝缝隙的心湖,瞬间被更厚、更坚硬的玄冰重新冻结!那冰层之下,不再是单纯的心死,更添了一份被欺骗、被愚弄的愤怒和耻辱!
他猛地坐起身,眼神锐利如冰剑,再无半分迷茫。他看向床边那双崭新的、散发着微光的雪蚕丝靴。
温暖?舒适?
不过是包裹着冰冷现实的、虚假的糖衣!
是提醒他身份和界限的讽刺烙印!
玄宸伸出手,指尖萦绕起一丝冰冷的剑气,几乎就要将这双耗费了云舒尘心血、承载了片刻温情的靴子彻底斩成碎片!
但最终,那缕剑气缓缓散去。
他不能。
她是师叔,是救命恩人,是教导者。
他不能毁掉她的“心意”,哪怕这心意在他看来是如此的可笑和……残忍。
他面无表情地将那双靴子拿起,没有再看一眼,直接收入了储物法器的角落,如同埋葬一件不堪回首的耻辱。
然后,他重新躺下,闭上双眼。
冰魄陨星剑道的法诀在脑海中疯狂运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冰冷、决绝!他要斩断的,不仅是过往的情丝,还有今夜这片刻动摇带来的所有软弱和……妄想!
“斩!”
“断!”
“唯剑唯道,再无其他!”
他心中默念,如同最冷酷的咒语,一遍遍加固着那冰封的心墙。将那双靴子的柔软触感,将她手腕的冰凉细腻,将她眼中那一瞬间的璀璨光彩……连同那个荒谬的婚约一起,彻底埋葬在陨星海最深的黑暗之中。
云渺宫深处,云舒尘静立窗前,望着外面死寂的星域。指尖那涂抹了药膏的红痕处,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那微弱的温度。她轻轻摩挲着指腹,冰眸深处,翻涌着连她自己都无法解读的、从未有过的波澜。
她不知道,她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弱火苗,已在另一颗冰封的心中,被曾经逃避感情的谎言,那名为“婚约”的寒刃,彻底斩灭。等待她的,将是比以往更加冰冷、更加疏离、甚至带着无声愤怒的……玄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