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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起时,玄京的琉璃灯火在风中轻颤,博览园外,余烟未散,空中的焰光将半边天染成赭红色,映着城墙上的浮金纹饰,仿佛一幅徐徐铺展的神话画卷。

玄京城此夜未眠。街巷人流不息,酒肆茶楼无不谈论今日之盛。有人言帝姿如神,有人叹玄朝技艺之奇,也有人暗暗思忖这场“万国会”的深意。

而在博览园最深处,灯火却悄然熄灭。

那是工巧馆后院,一座无人在夜间出入的高阁。阁顶覆以青瓦,四周设玄铁锁栅。今夜,锁栅未曾发声,却在夜色中轻轻掀开一道缝隙。

三名鹰翔使节从暗影中滑出,身披夜行衣,口鼻缠布。领首一人名叫艾伦,鹰翔王国的格物副官,昼间在工巧馆中见到那“水力锻锤”与“自鸣钟”时,眼底的光几乎要溢出。

“记得路径,别惊动守卫。”他低声道,声音嘶哑,带着沙砾般的口音。

两名随员点头,迅速向前。

他们翻越外院围栏,借着暗影滑入主馆后方。此处陈列的机关与白昼所展不同——是尚未公开的新式图纸与零件。

那一叠叠符号、线条、角度标注、齿轮比例,全都被放置于厚玻璃罩后,冷光微闪。

艾伦眼中闪过贪婪:“若能取回此物……足以改写国运。”

他从怀中取出细刃,轻敲锁孔。那锁本是防盗机关,但此人技艺不凡,不多时便听得“咔”的一声,锁链断裂。

正当他伸手去取时,忽有一声低咳在暗处响起。

“这位大人,夜里也来看展?”

声音平静,却带着微微笑意。

三人骤然回头。

一名女子立于灯影之间,青衫,素面,发间插一支金簪,眼神温和,却冷意深藏。

是——苏浅浅。

艾伦心头一震:“你……”

“暗影阁接待。”她缓缓走近,步履无声,“白日看得不够?还需夜里亲手抚摸?”

艾伦勉强笑道:“误入……方向错了。”

“是么?”苏浅浅垂眸,语调平缓,“那为何携铁器入园?又为何破锁?”

她说着,手中指尖微抬。四周屋脊上,数十支弩矢同时亮出寒光。

艾伦面色骤变,随员拔刃欲退,却被黑影同时压制。

苏浅浅缓缓上前,取下那枚玻璃罩,轻轻拭去灰尘。

“这玩意儿,不值几个钱,但若落你等手里,就该死人了。”

她抬眼,语气仍淡,却让屋内的空气冷到极致。

艾伦咬牙:“我们不过取样——王命在身,阁下何必动杀念?”

“王命?”苏浅浅轻笑,指尖在桌上敲了敲,声如水滴落冰,“此地是玄朝,不是鹰翔。你在这里动手,就是谋反。”

话音一落,四周的弩机齐齐上弦。

然而宁凡下令过:博览会期间,不得妄杀外国使者。苏浅浅心知分寸。

她摆手,弩箭稍缓,冷声道:“带走,暗影阁自行问讯。”

两名黑衣卫上前,压住三人,封口、缚腕,拖入暗廊。

那一刻,屋外风声呼啸,远处礼乐仍在夜空回荡,仿佛另一世界。

苏浅浅站在风中,抬头望向博览园的高塔灯火,心头一阵微凉。

她知道,这不过是个开始。

——

次日清晨,博览园仍旧繁华如昨日。各国使节或参观、或交易、或暗探,礼部人手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宁凡早朝之后,便步入养心殿,案上堆满昨日各司的汇报折。

苏若雪立于侧,缓声道:“鹰翔使节夜探工巧馆一事,浅浅已封锁消息。陛下可要公开处置?”

宁凡抬眼,神色平静:“不必。博览未尽,若此时宣泄,恐诸国疑惧。”

“那三人如何处置?”

宁凡微顿,轻叩指尖:“留他们性命,但要让他们知道代价。”

苏若雪心领神会,俯身退下。

宁凡独留书案,手指轻抚那份由李子清呈上的器械图。他看着那些复杂的齿轮与连杆结构,目光渐渐沉深。

“格物之利,不独兵器。”他低声道,“若落于小人之手,祸乱万世。”

案角风过,烛影微颤。他眼中那点寒光如刀,转瞬即逝。

——

暗影阁地牢之下。

这处位于玄京城东侧地下的秘狱,常年封闭。湿气重,石壁泛青。

艾伦三人被缚于铁椅,面色苍白。

苏浅浅缓缓走入,白衣胜雪,手中提着一盏小灯。

“你们知道,”她轻声道,“玄朝的暗阁不动刑,但我们有更可怕的法子。”

艾伦抬头,眼神挣扎。

“你们研究机关,最怕什么?”她笑了笑,指尖一抚桌上那具铜偶。

铜偶胸腔开合,发出细微的机械声。

“怕被看透。”

艾伦神色一震。

苏浅浅缓缓道:“你们白日看我机关,却未察觉其中一条纹路刻反,是假图。你们记下去的,只要复原,便会自毁。”

他浑身一颤:“不可能!”

“要不要试?”她轻声问,目光淡如冰。

艾伦咬牙不语,额头冷汗直落。

苏浅浅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告诉你们的王,玄朝的格物,不靠偷。”

灯光掠过她的面庞,那一瞬间,她的神色无悲无喜。

她知道,这场风暴,不会止于地牢。

——

三日后,博览会迎来最盛之日——万国交易场开放。

大殿之外,铺满来自诸国的珍物:玉石、香料、马匹、丝绸、琉璃、金属、奇草,各国使节忙于交谈,笔录、估价、互赠,场面壮观。

苏若雪主持文教交流,秦如月负责医药贸易,尘妤与农部官员带领各国商贾参观良种。

李子清则在工巧馆设演示台,展示“蒸汽动力雏形”。

当那台覆铜大机缓缓启动,白汽喷薄而出,齿轮连锁,轰鸣震地,诸国使者皆色变。

“此物名为蒸车,可行于轨道,载千斤重。”李子清神情冷峻,声音压过轰鸣,“未来之道,在速,不在力。”

宁凡亲临观礼,立于高台,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看着那一条银轨延伸出馆门,如同未来的脉络,静静贯穿天地。

鹰翔使团主使史特林立于侧旁,神色深沉。他心中震惊已久,然面上不显,只轻声对随员道:“此等机械,若我鹰翔所得,当可再起新国。”

宁凡转过身,似笑非笑:“史特林大人。”

史特林一惊,立刻俯身:“陛下。”

宁凡缓缓道:“昨日贵国使节夜探一事,已查明,乃误入。朕宽宥不问,但希望此后——博览园内,不再有误入之人。”

史特林额头冷汗浸透,连连称是。

宁凡眸光淡淡,却如针般刺入人心。

他转身望向远处蒸车,缓缓道:“诸国皆可来玄朝求学、求技,但若偷,则必亡。”

那一刻,全场静默。风吹过,鼓声忽止。

苏浅浅站在人群后,望着他的背影,忽觉那一身黑金冕服比往日更沉重——不仅因威权,更因那份孤绝。

——

夜宴再起,灯火辉煌。

文臣、匠师、使节齐聚金銮殿外,笙箫起,觥筹交错。

宁凡举杯,缓缓起身:“诸国百工齐集,愿以技艺相融,以智共兴。”

尘妤轻声笑:“今日的风,真静。”

苏若雪轻声答:“静中有涌。”

果然,未过半刻,殿外传来急报——“鹰翔使团半数提前退席,疑有异动。”

宁凡目光微沉:“暗阁。”

苏浅浅已先动。她衣袂一掠,出殿而去。

月光下,琉璃长廊空寂。她一路疾行,穿过花林,越过石桥,远远望见几道黑影疾行向北门。

“拦住他们!”

弩机齐发,铁羽穿空。两名鹰翔随员当场倒地,另一人奋力冲出,被铁网自天而降覆住。

苏浅浅走上前,取出那人怀中卷轴。

展开一看,竟是“蒸车引压管路图”。

但图纸颜色微异。

她轻声一笑:“还是假图。”

那人面色绝望:“你……早已预料?”

“早在昨日。”

苏浅浅抬头,夜色深处,一道高塔灯光映亮她的眼眸。

“你们以为玄朝展示给你们的,就是真底?若真那样,你们早该亡了。”

那人垂首,彻底无言。

她合上卷轴,回身而去。

那盏高塔的光,正是宁凡书房的灯。

——

此夜之后,鹰翔使团被“礼部婉送回国”。

消息未宣,但风声早起。

诸国人心震动,却无一敢言。

而在博览园的最后一日,宁凡亲自写下“技与德并,利与义齐”八字,悬于中枢殿前。

那字锋沉稳,力透玉璧。

文臣跪读,众国齐颂。

——

夜幕深处,宁凡独立高台。

风过博览园,万灯渐灭。

他闭上眼,仿佛能听见远方的铁轨声,那是未来在呼吸。

苏浅浅缓步而至,手中卷轴呈上。

“假图三份,真图一份,皆已封妥。”

宁凡接过,淡淡道:“留一份,送予乌斯藏。”

苏浅浅一怔:“为何?”

“信与威并。”宁凡语气平静,“玄朝之强,不靠藏秘,而靠掌控节奏。”

苏浅浅低头,目光微敛:“陛下……博览虽盛,但天下心未齐。”

宁凡转身,望向远处灯火的余晕:“那就让火继续燃。”

风起,衣袂翻飞。

他负手而立,声音低沉却清晰:“若他们想偷火——就让他们明白,玄朝才是太阳。”

——

朝阳未起,京城覆着一层细白的霜。御街两旁的槐影被冷风吹得微微颤动,金瓦之下,紫宸殿的铜门缓缓开启。

宫钟三响,声入九重,震得积雪纷落。今日,是皇朝五年来最盛的一次御前论道。

宁凡身着玄袍,立于丹墀之上。袖中藏着的,是昨夜未干的墨痕。那是他亲笔写下的“明道驭世”四字。

“请诸学士、使臣入殿。”

宣令声如洪钟。宫门大开,各国使节、宗国学官、天策府道士、刑名博士、军机监与农司史官一一入内,绛衣流动,冠冕闪烁。

今日的论道,不只是文辞之辩,更是国威之试。

宁凡缓步上前,手中玉笏轻叩,声音不疾不徐:“天下多道,皆欲为治。朕欲知,何者可立长安,何者能安四夷?”

他这一问,殿中霎时静寂。

苏浅浅坐于左席,青衣如竹,鬓边簪着一枚赤铜叶。她眸色沉静,掌中摊着一卷旧经。

她的对面,是西陀国的辩者——一名披白袍的学士,眉目锐利,口带轻笑。那笑意带着异国的骄傲与挑衅。

“贵国自称儒教立邦,以礼服人。然北荒不礼,东域不化,何以为治?”

他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似一柄刀刺入殿心。

苏浅浅抬眸,轻拂书页,指尖一顿。她起身,盈盈一拜:“以礼立邦,非为束人,而为养人。礼者,制欲也。无礼,则人心散,国将亡。”

“若礼治无效,当用刑。”西陀学士冷笑,“我西陀以铁法驭众,三年一律,民不敢欺。何须空谈仁义?”

殿中众臣微变。刑名博士起身道:“法为骨,礼为血。骨无血则枯,血无骨则溃。岂可偏废!”

宁凡微微一笑,却不言。

他看见那种熟悉的火气在苏浅浅的眼中燃起。那是她在经书之外,学会的另一种锋芒。

“法可制人之行,礼能制人之心。若无心之制,则法徒空具。”她的声音清澈而有力,回荡在紫宸殿的穹顶之下。

她抬手,指向殿外的天光:“陛下治世以德,而四海来宾,是礼教之应;若以刑为先,则天下久之生惧,不生信。”

她这话一出,异国世界哗然。

有北荒的王子冷笑:“信?信能抵饿乎?信能止战乎?我族逐草而居,唯强者可食,何来礼信?”

苏浅浅的眸色微敛,目光如月光照铁:“草原有风,风中亦有律。你等猎马之民,若无规矩,岂能并骑?那便是礼之初形。”

北荒王子怔了怔,似未料她竟懂游牧之理。

“礼非拘人,而是约人共生。无约则群散。”

殿内灯火摇曳,映出她发间的霜色。那一刻,她不像女官,更似一名负经而立的古老先贤。

宁凡轻叩玉笏,低声道:“好一‘共生’。”

他看着她,不露声色,眼底却有一丝暖意。

殿外风声渐紧,远处的宫钟第二次响起。论道会才刚开始,气势已似波涛。

这时,一名年长的儒臣缓步起身,长揖到地:“陛下,臣以为,法不外礼,礼不离法。愿请开‘律教同修’之议。”

宁凡淡淡道:“讲。”

“律为世器,教为人心。今世变革,机巧并起,民习利多,礼教或衰。若不以法制束之,则道将浮;若无道心养之,则法易乱。唯合而行,乃可久安。”

他言罢,许多学士纷纷点头。

宁凡垂眸,指尖轻敲玉案,低声自语:“律教同修……朕欲以此驭世。”

他抬头时,眼中那层淡光,像是冬日雪后的第一缕晨色。

然而异国之人并不服。

南疆的巫官笑道:“尔等之法,皆人造;我族奉天,以神判人心。礼与刑,不过凡制,岂能断天意?”

苏浅浅尚未答,右侧一名年轻的博士已拍案而起:“天命在人,人即天心!神判者,不过假天之名夺人之权耳!”

“放肆!”巫官怒喝,掌中铜铃作响,声似鬼泣。

殿内诸臣纷纷变色。那铃音似要震散心神。

宁凡却只是抬手。

他掌中一点赤光闪过,铃声顿息。

“天命在人心。”他淡淡开口,“若天欲亡我,朕自当逆之。”

这句话如雷贯耳。众人皆低头,不敢再辩。

那一刻,宁凡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感到背脊发凉。

他并非只为辩理,而是在昭示新的秩序——一个不再以神定命的秩序。

苏浅浅看着他,心头一颤。

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敬畏,又隐隐带着孤独。

因为那一刻的宁凡,像是立于火海之巅的王。

他要用自己的手,去改写天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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