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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的夜,本就比南方更沉、更硬,像一整块青铁砌成的天幕,几乎压到人肩头。

此刻,那口深埋在祖庙之下的铜钟被缓缓敲响。

声浪并不高,却在封闭的石室里滚成暗潮,一寸寸渗入石缝与脉络。

守庙的老姒族人跪在地上,手扶着那口覆满火纹的古钟,指尖在微颤。

钟声每一次传出,都像从他骨头里剜走一点什么。

火盆里的火焰忽而摇曳,像是被无形的风吸走了魂。

石壁上刻着的血脉纹路随之暗淡下去——那是姒族延续千年的“火脉炁印”。

一旦彻底熄灭,便意味着某个时代的根基被掘断。

庙门外的雪风呼啸着穿过狭长的甬道,带来零星的火星,落在地上很快就熄。

风里有低低的人声,那是被叫来的族老在咏诵送别词——

每一个字都很轻,却像在冰层下敲击石鼓,缓慢而沉痛。

尘妤披着玄羽斗篷立在庙外,她的面具在篝火光里映出一层金红色的暗辉。

她没有进去,只是闭着眼,侧耳听那钟声。

那声音对她来说,不只是送别,更是一场剥离——把她与某种血的归属彻底切开。

雪地上,宁凡的脚步声极轻,但尘妤还是听到了。她低声问:“你来送他们,还是来送我?”

宁凡没有立刻答,只将一枚封得极严的漆木匣递过去。

匣面用朱砂画着七星印,和庙内钟壁上的火纹一模一样。

“这是最后的火脉录。”宁凡的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吞掉,“以后,不会再有人按这份名录行事。”

尘妤接过匣子,手指在封口上停顿了一瞬。钟声正好在此刻停下。

庙里只剩下火盆微弱的噼啪声,仿佛那口古钟从未存在过。

?

丧钟停息的那一刻,庙内的火盆同时熄灭,只余下一股冷得发涩的气息。

两名年轻的姒族守庙人从石阶上抬下来一方石板,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赤布。

赤布上并无尸体的轮廓,反而平整得像一页封固的契约。

四周的族老齐齐俯身,将各自佩戴的火纹铜牌摘下,放到赤布之上。

铜牌彼此相触时,发出细小的金属颤音,仿佛无声地道别。

年纪最大的族老双手捧起一壶封炁之酒,缓缓倾倒在铜牌之间。

酒液遇到冰冷的金属立刻泛起一层白雾,像极了火脉散尽时的最后一口热息。

整个过程无人言语,只有风从庙外吹入,卷起几片赤布的边角。

想要揭开,却始终被石板的重量压住。

尘妤走到石板前,蹲下身,把自己的铜牌放在最中间的位置。

她的指尖在离开那枚铜牌时微微用力,仿佛要将最后一丝温度压进金属里。

宁凡站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忽然想起耕钟初鸣时苏浅浅的神情——

那种既像松手又像抓紧的神情,原来是一样的。

只是一个是归田,一个是断根。

族老们齐声咏道:“旧血封门,自此不传。”

那四个字在石庙里回荡,似乎在每一块石头上都刻下印痕。

尘妤缓缓起身,转身时眼底的光已经收干,像是一池彻底结冰的湖。

?

封门仪式结束,族老们各自散去,只留下夜风在石阶间回旋。

宁凡与尘妤并肩走下山,远处的管网施工地还能看到火光在闪。

“你知道,”尘妤忽然开口,“火脉死了,人的真心不会死。”

宁凡没有反驳,他知道这是事实。耕钟虽响,但并不意味着土地就能安稳。

火归田,只是把刀换成了犁,而握刀的人与握犁的人,未必会是不同的一批。

山脚的雪地上,苏浅浅正等着他们。她没有问庙里发生了什么,只递过来一壶温热的米酒。

尘妤接过,仰头喝了一口,喉结的起伏在篝火下清晰可见。

“接下来呢?”苏浅浅看向宁凡。

宁凡望向远方的工地火光,那光跳动着,却映不暖北境的风。他低声道:

“接下来,要看人心能不能承这口钟。”

尘妤垂下眼,没有再说话。她知道,真正的试炼,从丧钟与耕钟同时停息的这一刻,才刚开始。

而在更远的南境,一封封密信正沿着新的管网驿道悄然传递。

像是被埋在土里的余火,等待下一个可以燃烧的时机。

城南的火井广场,仍飘着一层薄雾。石油管网的主阀口在晨风里低鸣,像一只藏在地底深处的巨兽在缓缓呼吸。

昨夜的闭门会后,议会厅外没有敲锣打鼓的庆贺,反而是压得更低的空气——

各国使节在夜色中匆匆离去,只有一两辆油车的车轮碾过青石时发出的摩擦声。

像刀刮在耳骨上,让人心底发寒。

宁凡站在井口边,手指轻触铁阀上的“炭纹封印”。

这是议会最后拍板的结果——暂时锁死南段油流,理由是“防止运输混乱”。

实则是变相掐住南疆与海邦的油脉。铁纹冰冷,像一段无法逆转的盟约,封在他掌心。

风从北面灌来,卷着金属与焦油的气味,他忍不住抬头望去——

远处的天穹像是被墨染的布,一块块乌压下来。

只有极低的天隙透着灰白。

那灰白在不断收缩,仿佛天地本身也要被这股暗流压碎。

苏浅浅的身影从雾中缓缓显出。她身着深色斗篷,斗篷下摆湿了一圈。

显然是刚从城外巡回而归。

她没有立刻开口,而是顺着井口向下看了一眼。

“炭纹……比我想象的更急。”她的声音很低,带着夜行人特有的沙哑。

“你知道吗,宁凡,这东西一旦全封死,南段的民仓撑不过三旬。”

宁凡没有回应,只是用袖口擦了擦阀口边的露水。

指尖那一瞬的停顿,像是默默承认了她的话。

他们并肩走向广场西侧。

那里的石阶通往一条半封闭的回廊,回廊的尽头便是火种议会的文档室。

路过廊下时,可以听见远处军械库的打铁声——

沉、缓,却一次比一次急促,像是有看不见的倒计时在催促整个城池。

文档室的门半掩着,门缝透出的灯火像一道细针,正钉在夜的皮肤上。

里面坐着的,是尘妤。她依旧戴着面具,面前摊着的是一幅新绘的石油管网地图。

纸上的红线密密麻麻,像燃烧到一半的血脉,在几处交点上涂着炭黑。

“南段不是唯一的隐患。”尘妤抬眼,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北荒那条,已经有人在夜里探过闸了。”

这句话让室内的空气骤然沉下来,连灯芯都轻轻一颤。

宁凡伸手压住地图的一角,低声道:“谁?”

尘妤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指尖移到地图一隅——

那里是京城东郊的符号。她轻轻点了两下,像是敲在某个人的名字上。

苏浅浅站在一旁,斗篷上的水珠顺着下摆滴在地面。

溅成一朵朵细小的墨花。她没问,只是缓缓收紧了披风,像是在将寒意逼回胸腔。

文档室外的风声渐大,卷起广场上的薄雾,像潮水一般退来。

将整座城悄悄包在夜色里。

没人知道,在这层夜潮之下,多少双眼睛正透过缝隙窥伺着火种与石油的去向——

以及,下一位真正的皇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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