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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鳅巷,名副其实。

巷子窄得仅容两人侧身而过,两侧是低矮歪斜、仿佛随时会拥抱在一起的土坯房,墙皮早已剥落殆尽,露出里面混着枯草、颜色深浅不一的黄泥,如同大地溃烂的伤口。污水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肆意横流,散发出经年累月的腐臭味。几缕惨淡的天光,费力地从高耸的屋檐缝隙里挤下来,照亮飞舞的尘埃和角落里堆积如山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

萧遥租住的小院,就在这泥鳅巷最深处,一个连野狗都懒得标记的死角。

推开那扇虫蛀严重、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的破木板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呻吟。门内,是一个比巷子更加破败的天地。

院子极小,呈不规则的多边形,地面是踩得板结的硬泥,裂缝里顽强地钻出几丛半枯的狗尾巴草。院墙是用碎石和黄泥胡乱垒砌的,多处坍塌,豁口处用些破烂的竹席和木条勉强堵着,透风漏雨。院角有一口深井,井口石沿布满青苔,辘轳早已朽烂,只剩几段枯藤缠绕其上,井水早已枯竭,只留下一个黑洞洞的、散发着阴冷潮气的口子。

院子中央,只有一间低矮的土屋,歪歪斜斜,仿佛下一刻就要瘫倒。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如同癞痢头,几处破洞用油毡和石块压着,聊胜于无。

屋内更是简陋得令人心酸。一张用几块破木板拼凑的矮床,上面铺着薄薄一层发黑发硬的稻草,一床同样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薄被卷在床头。一张三条腿的破桌子(第四条腿用半块砖头垫着),桌面上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沿还有一道裂纹,这便是唯一的餐具兼饮具。墙角,堆着七八个空空如也的酒坛,都是那种最廉价的粗陶坛子,坛口还残留着“烧刀子”那刺鼻的酒气标记。除此之外,别无长物。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潮气、稻草的霉味和劣质酒精残留的辛辣气息,混合成一种深入骨髓的贫瘠与荒凉。

这就是十六年前那个无敌于天下、令十大绝顶高手闻风丧胆的萧遥,如今的栖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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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偏西,昏黄的光线勉强透过土屋狭小的窗户,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萧遥抱着新买的那坛“烧刀子”,坐在院内唯一一块还算平整、半埋在地里的青石板上。

他拔开坛口的黄泥塞,辛辣刺鼻的酒气立刻弥漫开来。他没用那个破碗,就着坛口,仰头灌了一小口。劣质的酒液如同烧红的刀子,从喉咙一路灼烧到胃里,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痛。但他脸上非但没有痛苦,反而露出一丝极其享受的、近乎贪婪的满足感。他咂了咂嘴,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冰凉的坛壁,眼神在酒意蒸腾下,非但没有迷醉,反而褪去了几分市井的浑浊,显露出一种深海般的深邃与悠远,仿佛透过这劣酒辛辣的表象,品尝着某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回甘。

他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眯起眼睛,任由那昏黄的、带着一丝暖意的阳光洒在自己身上。阳光穿过他额前凌乱的碎发,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像一只蛰伏在废墟里的、疲惫不堪的老猫,贪婪地汲取着阳光里那微薄的热量。这并非单纯的慵懒,仔细看去,他眉心几不可察地微蹙着,一丝极淡的、近乎透明的气息在他周身极其缓慢地流转,仿佛在借助这最原始的自然之力,对抗着什么无形的东西——或许是体内某种蛰伏的隐患,或许是那高悬于九天之上、如影随形的冰冷规则。每一次呼吸都悠长而深沉,仿佛要将这阳光里的暖意,炼化成对抗寒冷的燃料。

院墙外,泥鳅巷的市井百态,如同永不落幕的皮影戏,将声音透过破败的院墙和低矮的屋檐,清晰地送入他微动的耳中。

隔壁传来张屠夫暴躁的吼声和女人压抑的哭泣:“哭!哭丧呢!老子输了钱还不是因为你个丧门星!晦气!”紧接着是沉闷的击打声和更凄厉的哭嚎。

巷口,货郎拖着长腔的吆喝声有气无力地飘来:“针头线脑——顶针木梳——破布头换糖人儿喽——”

几个拖着鼻涕的孩童追逐打闹着跑过巷子,尖叫声、嬉笑声和摔倒的哭闹声混杂一片。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训斥:“小兔崽子!跑慢点!再摔掉门牙,看你怎么啃窝头!……唉,想当年啊,咱们天风城西门外,那‘血手人屠’跟‘鬼见愁’大战三天三夜,那叫一个天昏地暗……”

更远处,是庞大城池的脉动:车马粼粼驶过石板路的辘辘声,商队驼铃悠扬的叮当,码头方向隐约传来的、低沉有力的号子声,汇成一股模糊却宏大的背景音浪。

风,穿过院墙的豁口,掠过枯草的叶尖,在朽烂的窗棂缝隙间钻行,发出高低起伏、如同呜咽般的哨音。一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轻轻飘落在萧遥脚边,发出微不可闻的“嚓”声。

在这庞杂混乱、充斥着底层苦难与喧嚣的声浪里,萧遥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然而,他微动的耳廓和几乎凝滞的呼吸,却显示着他正将所有的感官提升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敏锐程度。无数声音的碎片涌入他的脑海,如同奔腾的江河。而他的心神,却如同最精密的筛网,瞬间滤去所有无用的嘈杂,精准地捕捉到几颗闪光的沙金:

“听说了没?万宝楼!三天后!鉴宝拍卖会!听说连皇城那边都有人来!”

“切!关咱们屁事?那地方门槛高的很,进去都得交十两银子的‘茶水钱’!咱们一年的嚼谷都不够!”

“嘿,老李头,你消息灵通,城东老王头家挖地基那事儿咋样了?真挖出宝贝了?”

“嘘!小声点!宝贝?邪门儿还差不多!黑乎乎的,像块烂木头又像块铁疙瘩,上面还刻着鬼画符!当天晚上就来了几个穿官靴的,脸拉得老长,东西直接封箱抬走了!勒令闭嘴!老王头吓得现在还在炕上躺着呢!”

“疤脸哥,那小子……”

“滚!别提那晦气的穷酸!帮主刚发话,最近都给我夹紧尾巴做人!上面有大人物要来天风城,风声紧得很!谁他妈敢在这节骨眼上惹事,帮规伺候!”

万宝楼拍卖会、城东挖出的“邪门”之物、帮派被勒令低调……这些零散的信息碎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深邃的眼眸深处激起几道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又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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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彻底沉入西边灰蒙蒙的屋脊线后,小院陷入一片昏暗。萧遥站起身,抱着酒坛走进土屋。

他点亮一盏同样破旧的、灯油浑浊的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着,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他坐在吱呀作响的破凳子上,从床下拖出一个同样打满补丁的粗布包袱。里面是一件同样洗得发白、袖口和肩膀处已经磨破的旧布衫。

他拿出针线——针是磨钝的粗针,线是搓得不太均匀的麻线。借着昏黄的灯光,他开始笨拙地缝补破洞。手指粗大,布满老茧,动作也谈不上灵巧,甚至显得有些笨拙。然而,那针尖每一次落下、每一次穿过布料的轨迹,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完美的流畅与稳定,仿佛不是在缝补衣物,而是在描摹某种玄奥的法则轨迹。针脚细密均匀得不可思议,仿佛用尺子量过。

补好衣服,他走到墙角一个用几块石头垒砌的简易土灶旁。灶上架着一口边缘崩了口的黑铁锅。他往锅里舀了小半瓢浑浊的井水(从巷子深处公井打来的),又从角落里一个破布袋里小心翼翼地抓出小半把混杂着稗子、碎米和不知名草籽的杂粮,撒进锅里。

生火。他用一块边缘锋利的燧石,对着灶膛里干燥的茅草和枯枝,轻轻一敲。没有多余的动作,火星精准地溅落在引火草绒上,“噗”地一声,火苗瞬间燃起,迅速舔舐着枯枝,发出噼啪的轻响。火势不大不小,刚好均匀地包裹着锅底。锅里的水很快沸腾,杂粮在翻滚的水花中沉浮。他偶尔用一根剥了皮的细树枝搅动一下,动作随意,却总能恰到好处地控制着火候,让那锅清可见底、几乎能数清米粒的稀粥不至于烧糊,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恰到好处的沸腾状态。

粥煮好了,散发出微弱的粮食气息。他将粥倒进那个豁口的粗陶碗里。粥汤清澈得能映出他模糊的面容,几粒零星的米粒沉在碗底。他坐在吱呀作响的破凳子上,端起碗,却没有立刻喝。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解开,里面是仅剩的七枚铜板,边缘都被磨得发亮。他将铜板一枚一枚地倒在三条腿的破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他的目光落在铜板上,手指却无意识地在布满油污和划痕的桌面上轻轻划过。指尖划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道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痕迹。那些痕迹并非杂乱无章,隐约间仿佛构成了一种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却又残缺不全的奇异纹路,如同星辰运转的轨迹,又似剑锋划破虚空的残影。这动作纯粹出于某种刻入骨髓的本能,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喝粥时,他的目光偶尔会瞥向院角那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昏黄的油灯光芒无法照亮井口深处的黑暗。就在他目光扫过的瞬间,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仿佛掠过一道极其微弱的、能够穿透地层的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井口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激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涟漪,又迅速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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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油灯的火苗跳动得更加微弱,将萧遥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小院里一片死寂,泥鳅巷的喧嚣也终于沉寂下去,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几声零星的犬吠和风穿过断壁的呜咽。

萧遥独自坐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新买的“烧刀子”已经空了,空酒坛被他随意地放在脚边。他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冰凉的坛壁,指尖感受着陶土的颗粒感。

他没有点灯,整个人几乎融入这片深沉的夜色里。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如同两点寒星,穿透破败的院墙,越过鳞次栉比的低矮屋脊,遥遥投向天风城中心的方向。那个方向,隐约是“财来赌坊”所在的喧嚣区域,更深处,则是那间藏着“醉千秋”的废弃柴房。

一种无形的、难以言喻的微弱联系,仿佛穿越了空间的阻隔,如同丝线般缠绕在他与那个蒙尘的角落之间。他能清晰地“感应”到它,如同感应到自己的一部分。它在沉睡,在厚厚的尘埃和时光之下,无声地积蓄着力量,等待着……唤醒。

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带来深秋的寒意。他微微仰起头,望向漆黑无星的夜空,那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天幕,看到了某种常人无法想象的景象。一声极轻极轻的低语,如同梦呓,又似叹息,悄然逸散在冰冷的夜风中:

“十六年了……”

“醉千秋……”

“快了……”

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漫长岁月打磨得近乎光滑的疲惫,却又沉淀着一种磐石般的、不可动摇的期待。这期待,如同深埋在灰烬下的火星,等待着燎原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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