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青石板路上已响起木屐的脆响。
老杨头撩开蓝布帘子,铜钱串在门框上叮咚两声,惊醒了蜷在灶台边的花狸猫。
他往大铁锅里舀第三瓢筒骨汤时,斜对门银楼的小学徒正踩着露水跑来,怀里揣着包还烫手的椒盐酥。
“杨伯,两碗面!”少年把油纸包搁在条凳上,袖口蹭了点墙灰。
老杨头从蒸腾的热气里探出半张圆脸,颧骨上沾着面粉:“细伢子又没吃早饭?等着啊。”
竹漏勺在滚水里划出个弧,碱水面便服帖地卧进青花海碗里。
木柜台上的算盘珠子早被磨得发亮,妇人拨动时的响动混着街边馄饨挑子的吆喝。
戴圆框眼镜的教书先生照例来取面,老杨头多抓了把雪里蕻压在面上:“周先生,今日霜重,莫忘围巾。”
日头爬过马头墙时,面馆里的喧嚣渐渐散了。老杨头终于能和老伴儿就着灶台余温,扒拉两口迟来的“早饭”。
三十年的烟火气熏得梁木发黑,却也把日子熬出了醇厚的滋味。
老杨头坐在椅子上抽着旱烟,烟雾弥漫中他微微眯起眼,却忽然瞥见对面铺子开了门,他心一咯噔,想到前几日的晚上发生的事情,立即站起身看过去。
却没有发现异常,他嘟囔了一句,转身就要去做面条。
背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回头就笑着开口:“来什么面?有辣子面、酸汤……”
老杨头的声音戛然而止。
店门口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晴空朗日下,那人却执一柄玄伞,伞面漆黑如墨,伞骨却是鎏金的,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伞沿微抬,露出半截苍白的下颌,薄唇如刃,抿出一道淡漠的弧度。
那人抬脚进店,他择了最里侧的位子坐下,黑伞未收,斜斜倚在桌边,伞面上暗纹流动,隐约是某种古老的兽形。
“一碗面。”
声音落下,如冰珠坠地,清冷透骨。
晴日打伞,到了室内还要打伞,好生古怪。
“老杨头!要一碗酸汤面!”店里的老顾客忽然喊了一嗓子。
他也想不了那么多,连忙招呼着,就回厨房煮面。
此时,千面老板举着伞,安安静静的坐在角落里等待着那碗香喷喷的面。
他不能出店,但是有了这把伞,可以抵御外界对他损坏,对面面馆实在引诱他许久,这次委托任务意外获得味觉,老板还是很想尝尝的。
就这么想着,一碗面条就搁在他跟前儿,那胆子极小的老头儿态度极好的说:“您的面。”
说完,他便端着另一碗面去对面桌。
“老杨头,干什么这么磨磨蹭蹭,怎么?那边有预定了?谁啊?”
“哎呀,实在是面粉不够了,所以慢点,您下次来我给你免了,当作请你吃……”
对面的声音一字不落的被老板听了去,他没理会,全心全意的吃着面条。
很香。
吃完后,他又要了另一种口味儿的面,打包带回店里吃。
柜台后面的老伴看着老杨头对着空气说话,心中怪异。
“老头子,你搞么子咯?”
“给人家送面,他又要了一份。”
“嗯?”老伴踮脚往门外张望,“哪有人啊?”
话音一落,老杨头身体一僵,他指着老板刚刚坐着的位置,“就刚刚撑伞的年轻人啊!”
“我看你是累糊涂了,那个位置没有人坐……”
老伴的声音渐行渐远,老杨头呆立在街心,冷汗顺着皱纹沟壑滑落。对面裁缝铺的招牌突然扭曲变形,像被无形的手撕碎的旧胶片,在视网膜上残留着“千面杂货铺”五个鎏金大字的残影。
那撑伞的年轻人脚步微微顿住,回头看向他,伞沿缓缓抬起,露出惊鸿一瞥的真容,白发绿眸泪痣……
老板回到杂货铺,黑伞收拢。他将打包的面条轻轻放在青瓷碗中,碗底暗纹流动,似有若无地锁住了腾腾热气。
他斜倚在雕花太师椅上,苍白手指轻叩扶手。透过橱窗,对面面馆的光影如走马灯般流转。
活人看不到他,但将死之人却能看到他。
…
老杨头开始魂不守舍,这日他煮着面汤时,忽然心口一疼,直接栽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他看见自己的婆娘慌乱的叫着他,耳边的声音逐渐远去。
等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还躺在原来的位置,老杨头起身,嘟囔了一句:“臭婆娘,都不来扶我一把……”
说着,他就像往日那样开始和面,擀面,拉面……
但今日的店里,似乎格外清冷。
心下有些不安,掀开帘子走了出去,原本还热闹的铺子里,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越想越郁闷,蹲在门槛就开始抽着烟。
头顶罩上一股阴影,抬头看去,正是那诡异店铺里的老板,这一下,把他吓得跌坐在地上,颤颤巍巍指着他,“你你你……我不认识你啊,冤有头债有主,谁害了你,你去找谁……”
老板歪了下头,视线移至厨房口,“看清楚,谁是鬼。”
老杨头愣住,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他看见另一个自己躺在面缸旁,脸色紫胀,右手还保持着抓挠心口的姿势。
原来,是他死了啊。
等回过神时,那个神秘店铺老板已经不在了。
卖豆腐的王婆子尖利的哭丧声刺进耳膜:“杨家的!你当家的走啦!”
老杨头下意识去扶跌跌撞撞跑来的老伴,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臂穿过她的身体。
“莫哭...伤身...”他徒劳地拍着老伴佝偻的背,看着泪水一颗颗砸在自己的脸上。
可是,她听不到了。
此后数日,老杨头的魂体像道褪色的剪影,固执地徘徊在老伴身边。
看她半夜摸索着起来添炭火,佝偻的背脊在墙上投下颤抖的阴影;看她把面汤错加成两勺盐,却浑然不觉地往嘴里送;看她抱着他的旧棉袄蜷在灶台边打盹,口水沾湿了补丁。
“哎哟你这个蠢婆娘!”他急得团团转,透明的双手徒劳地比划,“面粉袋要扎紧口子啊!”可老伴只是茫然地抬头,对着突然晃动的油灯发愣。
最痛的是夜半时分,看她摸索着从床底掏出个陶罐——那是他攒的钱。
老伴枯瘦的手指摩挲着铜板,突然把整张脸埋进罐口,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枯叶。老杨头想抱她,魂体却一次次穿过那具颤抖的身躯。
“你看看你...”他蹲在床边,透明的手指虚虚描摹老伴脸上的沟壑,“被子都不盖好,着凉了谁给你煎药?”
杂货铺内昏黄的灯光下,老板正低头翻阅着一本泛黄的话本。檐下的铜铃忽然无风自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缓缓抬眼,透过蒙尘的玻璃窗,看见对面面馆的老杨头正飘在店门外——那半透明的身影紧贴着玻璃,布满皱纹的脸挤得变了形,正使劲往里面张望。
老板合上话本起身。拉开店门,他站在门槛处,与这个执拗的游魂四目相对。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老杨头局促地搓着透明的手掌,褶子脸上堆满讨好的笑:“阎王爷,您行行好......我那老婆子无亲无故的,我实在......”话音未落,厚重的玻璃门已在他面前阖上,只剩檐铃在暮色中叮当作响。
“阎王爷!我给您当差!扫地挑水都成!”凄厉的哀求穿透门,“我就是放不下心啊......那傻婆娘......”
接连数日,这声音如附骨之疽般挥之不去。第五个不眠之夜,老板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苍白着脸猛地拉开门:
“我不是阎王。”
老杨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连忙点头:“嗯嗯,阎王爷,求您行行好吧,你就收下我吧!”
老板:“……”
老杨头透明的身躯跪在石阶上:“您发发慈悲......我就想看着老婆子好好吃饭......”
杂货铺的阴影里,老板的眸子深得像口古井:“你以为这是恩赐?一旦进来,你再也不是自由身,上次我提醒过你。”
老杨头突然僵住。他转身望向面馆,眼中映出老伴颤抖着捞面的身影。当店门即将再次关闭时,沙哑的声音轻轻传来:“能多看一眼......都是赚的。”
檐铃忽然静止,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门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