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侯府时,檐角的积雪已厚达寸许,洁白无瑕的雪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宛如繁星自九天洒落人间。
顾沉舟送我到仪门,指尖还捏着我方才落在他大氅上的半片碎雪,那雪在他指尖晶莹透亮,丝丝凉意透过他的指尖传至我手心。
他轻声说道:“我让周福守在西角门,你若夜里要查阅什么账册,差人知会一声便是。”
我望着他靴底碾过的雪痕,那一道道雪痕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忽然伸手拽住他的袖角,指尖触碰到他衣袖上柔软的绒毛。
寒风裹挟着梅香灌入领口,冷意瞬间将我包裹,我喉间发涩,说道:“沉舟,苏婉儿说‘最信的人’……”
他的手指轻轻覆上我手背,温度透过绣着缠枝莲的袖口传来,那温热的触感让我慌乱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他缓缓开口:“我昨夜让人翻查了李嬷嬷的陪嫁匣子,她给老家寄的信里不过提及些针头线脑之事;小桃的月钱流水我也仔细查过,半年来仅多买过两包桂花糖而已。”他顿了顿,指腹摩挲着我腕间的翡翠镯,那温润的触感顺着我的手腕蔓延开来,“至于我……”
“不是你。”我脱口而出,前世刑场上他眼底的悲怆,今生审案堂外替我理鬓发时的温柔,这些片段在我心里拼凑出清晰的轮廓——他若要算计我,不必等我重生之后才动手。
顾沉舟笑了,眼尾的细纹在雪光里淡得如同一片薄云,那笑容恰似冬日暖阳,驱散了我心中的阴霾。
他松开手,大氅的绒毛扫过我手背,痒痒的。
“去佛堂取经吧,我在松风阁等你用晚膳。”
佛堂里,檀香的香气浓郁醇厚,混合着融雪的潮气,弥漫在空气中。
我掀开供桌下的锦袱,那卷抄了七日的《药师经》静静地躺在那里,墨迹已然干透,最后一行“愿我来世得菩提时”的“提”字,墨点洇开了些许——那是前日小桃端参汤进来,我分神时落下的笔。
“姑娘。”李嬷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捧着一个蓝布包,脚步轻轻的,那声音在安静的佛堂里格外清晰。
“老奴刚收了庄子上送来的蜜枣,蒸了桂花糕。”
我接过布包,指尖触碰到温热的陶碟,那温热透过布包传递到我的指尖。
李嬷嬷鬓边的银簪闪烁了一下,那是我十二岁生辰送给她的,簪头雕着并蒂莲,此刻却缺了半片花瓣——分明前日替我梳头发时还完好无损。
“嬷嬷的簪子?”我指着那处缺口问道。
李嬷嬷的手猛地一抖,陶碟磕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在这寂静的佛堂里显得格外突兀。
“昨儿给佛前换供果,不小心碰到供桌角了……”她蹲下身去捡碎糕,白发在烛火下泛着银灰,那烛火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
“姑娘别怪老奴手笨,明儿让小桃再蒸……”
我蹲下去帮她捡拾,瞥见她袖底露出半截红绳。
李嬷嬷向来穿着素净,从不佩戴这些鲜亮的物件。
我装作不经意地碰了碰她的手腕,红绳上系着一枚铜钱,背面刻着“长命百岁”——和前日在苏婉儿的丫鬟春杏腕上见到的那枚,纹路一模一样。
“姑娘?”李嬷嬷抬头,眼角的皱纹里沾着糕屑,那糕屑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可是嫌甜?”
“不。”我将碎糕拢进帕子,“嬷嬷歇着吧,我自己去松风阁。”
回房时,小桃正往炭盆里加银霜炭,铜炉“噼啪”炸出火星,那火星在黑暗中闪烁着,好似夜空中的流星。
“姑娘可算回来了,周管家说后日要盘查库房,让您过目账册。”她接过我的斗篷,手指在我腰侧一按——那是我们约定的暗号:有话要说。
我借整理妆奁的由头,跟着她进了内室。
小桃关紧雕花门,那门关上时发出的“吱呀”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悠长。
她从衣襟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方才扫院子的张婶子塞给我的,说您肯定用得着。”
油纸包里是半块枣泥酥,掰开后掉出一片薄如蝉翼的竹片,上面用密语写着:“西市醉仙楼,戊时三刻,穿墨绿斗篷的老妇。”我捏着竹片的手微微发颤,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这是我三个月前发展的暗线,专门收集侯府外的消息。
小桃见我脸色不对,忙捧来参茶,那参茶的热气在房间里袅袅升起。
“姑娘可是累着了?我让厨房煨了燕窝……”
“去把周福叫来。”我打断她,“就说我要查近三月所有进出侯府的外院仆役籍贯。”
深夜亥时三刻,我坐在书案前核对新抄的账册。
窗纸被风掀起一条缝,有细碎的雪粒落进来,沾在“苏府暗卫部署图”的墨迹上,那雪粒落在纸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周福刚走,他说李嬷嬷的远房侄子上月进了太医院当杂役,而苏婉儿的通敌密信,正是从太医院的药材箱里搜出的。
“吱呀——”我猛地抬头,那声音好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丝诡异。
门闩好好插着,响动却来自后窗。
我摸出袖中短刀,刚要掀帘,就见窗台上多了个青布包裹,系着一根褪色的红绳——和李嬷嬷腕上那根,颜色分毫不差。
包裹里是一封没有落款的信,墨迹未干,带着一股松烟墨的苦香,那苦香在寂静的房间里弥漫开来,刺激着我的鼻腔。
“苏姑娘,您以为扳倒苏婉儿便赢了?真正要颠覆大胤的,是您每日在佛前跪拜的,也是您最信任的人。他们的手,早已伸到了金銮殿上。”
最后几个字被重重圈起,墨点渗透纸背,在案几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我捏着信纸的指尖发疼,忽然想起前世临刑前,狱卒给我送的那碗断头饭——也是这样的墨香,混着血腥味,在喉间翻滚。
更漏敲过五更,窗户外的雪停了。
我望着信纸上“颠覆大胤”四个字,烛火突然“噗”地灭了,那黑暗瞬间将我笼罩。
黑暗里有冷风吹过后窗,我听见院外的老槐树发出沙沙的响声,那声音好似有人在枝头低语,又像是无数双眼睛,正透过积雪覆盖的瓦当,盯着我手中这封带血的信。
我捏着信纸的手指在案几上抠出月牙印,松烟墨的苦香混着炭盆里残雪的潮气,直往鼻腔里钻。
前世狱卒端来的断头饭也是这股味道——那时我以为是厨房烧糊了锅,如今想来,怕是有人故意让墨香盖过了毒酒的腥气。
“颠覆大胤”四个字在黑暗中仿佛闪烁着诡异的光。
佛前跪拜的……难道是家庙的静空师太?
她每月初一都会来侯府讲经,老夫人最信奉她的“因果轮回”;最信任的人……李嬷嬷跟了我二十年,小桃从八岁就开始给我捧茶,连顾沉舟……我喉间发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翡翠镯——那是他亲手替我戴上的,说“以后你走到哪,我都能寻着这抹绿”。
窗棂外的老槐树又沙沙响了两声,像是有人在枝桠间跺脚,那声音让我的心猛地一紧。
我突然站起来,绣鞋跟磕在脚踏上发出脆响,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响亮。
不能再等了,前世就是太相信“岁月静好”,才会被人连骨头都碾碎。
我翻出妆奁最底层的乌木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这些年收集的暗桩密报——西市布庄的王娘子、城南药铺的孙大夫、甚至宫门口卖糖人的老张头,他们的暗号都在这叠纸里。
“姑娘?”小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点发颤的小心,那声音带着一丝担忧。
“顾世子打发周福来传话,说他在松风阁等您,说……说您若醒着,最好现在就去。”
我把信纸往乌木匣底一塞,又压了块和田玉镇纸。
松风阁的炭炉应该烧得正旺,顾沉舟向来怕冷,却总说“你手凉,我多穿些便是”。
推开门时,冷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那雪粒子打在脸上,凉飕飕的。
我这才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了——原来我在房里坐了整整一夜。
松风阁的门虚掩着,漏出一线暖黄的光,那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温暖。
我刚跨进去,就被一双手揽进怀里。
顾沉舟的大氅带着外面的寒气,却把我裹得严严实实。
“周福说你房里的灯亮了整夜。”他的下巴蹭着我发顶,声音闷得像被揉皱的纸,那声音里带着一丝心疼。
“信上写了什么?”
我把乌木匣递给他。
他接过时指尖微顿,大概摸到了匣底凸起的信纸边缘。
烛火在他眼底跳了跳,展开信的动作轻得像是怕碰碎什么。
“颠覆大胤……”他念到最后一句时,指节捏得发白,那发白的指节显示出他内心的愤怒。
“最信任的人……”
“沉舟,”我攥住他垂在身侧的手,“我想去京城。西市醉仙楼的暗线、太医院李嬷嬷侄子的下落,还有……静空师太每月送的佛经。”我吸了吸鼻子,他掌心的温度顺着指缝往我骨头里钻,那温暖让我感到安心。
“前世我死得糊涂,今生哪怕把这潭浑水搅个底朝天,也得看看里面藏着什么妖。”
他突然低头吻我额头,带着雪水的凉意,那凉意和他的深情交织在一起。
“我陪你去。”
“不行。”我推开他,“你是世子,行踪太显眼。”我从袖中摸出半块碎玉,那是我们年初在护国寺求的平安符,“拿这个找城南的刘铁匠,他替我打过三把短刀。你派暗卫在城外三十里的破庙等我,若我三日后没到……”
“不准说这种话。”他截断我,把碎玉重新塞进我手里,“我让周福扮作车夫,小桃装成丫鬟。明儿卯时三刻,西角门等你。”他的拇指抹过我眼下的青影,“睡半个时辰,我让厨房煨了银耳羹。”
我到底没睡成。
小桃捧着铜盆进来时,晨光已经漫过窗纸,那晨光带着一丝希望。
她帮我理着鬓角的珍珠簪,突然轻声说:“姑娘,您昨日让查的外院仆役籍贯,周管家说李嬷嬷的侄子叫李二牛,上月初一进的太医院,正是静空师太介绍的。”
我捏着簪子的手一抖,珍珠串子“哗啦”散了半床,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脆。
静空师太……原来佛前的香灰里,早埋着毒种。
换好月白夹袄时,小桃已经把包裹收拾妥当。
我摸着怀里的短刀,刀刃贴着心口,凉得人清醒,那凉意让我瞬间冷静下来。
西角门的灯笼还没熄,周福牵着青骒马等在阴影里,见我出来,立刻低头掀开马车帘子。
“姑娘——”小桃的声音突然拔高,那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恐。
我刚要上车,就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人踩着未扫净的积雪狂奔,碎雪粒打在青砖墙的声音比心跳还急,那声音让我的心跳瞬间加快。
我反手摸向怀里的乌木匣,指尖刚扣住匣扣,脚步声已经到了西角门前。
“苏姑娘!”是门房老张的喊叫声,带着哭腔,那哭腔里充满了焦急。
“老夫人……老夫人房里的佛龛塌了,砸伤了静空师太!”
我猛地抬头,晨雾里,老张的灯笼晃得人眼花,那晃眼的灯光让我有些眩晕。
乌木匣在掌心硌出红印,我迅速把它塞进马车坐垫下的夹层,转身时正撞上顾沉舟的目光——他不知何时站在廊下,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眼底的暗潮比昨夜的雪还冷,那目光让我感到一丝坚定。
脚步声越来越近,夹杂着丫鬟们的惊呼声,那惊呼声让气氛更加紧张。
我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对着顾沉舟轻轻摇头。
他抿了抿唇,转身往老夫人院子的方向走去,玄色靴底碾碎的雪块,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深色的痕迹,那痕迹仿佛记录着我们即将面临的危险。
马车帘被风掀起一角,我望着顾沉舟的背影,忽然摸出袖中短刀,在掌心划了道血痕。
疼,真好,疼得我记起——这一世,谁都别想再把我推进深渊。
院外的脚步声更近了,我攥紧染血的帕子,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那心跳声在我耳边回荡。